山之上

当东方的第一缕晨曦破开云层洒下金芒,我站在玉山山顶踮起双足极力北望。将双眼睁到最大,痴痴凝望雄鸡心脏间一点微红迎着朝暾冉冉升起。即使只是想象。

118年,四万多个日夜,如今,又是新一天的守望。

远处,是谁在低低吟唱: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仙人抚我顶,结发爱长生。

当满载军士的艨艟柔柔地伸出指间轻触我的脸颊,那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将我从亘古的沉睡中唤醒,这是来自大陆母亲的呼唤。鸿蒙初辟,我与母亲紧紧相拥,不分彼此。但那海浪仿佛永也不知疲倦的冲刷,却让我从你的指缝间缓缓滑落、远离、沉睡……

但如今,我终于要回家了。船头上你派来接我的青年身着甲胄,眉目舒朗,我听到他用温和的嗓音笑着唤我“琉球”,看到绣着“东吴”二字的军旗在桅杆上飘扬。

琉球,琉球,也许从那时起,这未知的命运又让我化作你掌心中的一颗琉璃球。继续感受肌肤相贴的温存。也自那时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歌谣我与你共同吟唱,铁划银钩,力透纸背的书法我与你共同执笔,我与你同舒广袖,舞一段霓裳羽衣,我与你同鼓琴瑟,奏一曲盛世华章……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可是啊,母亲,在短短千余年的相聚后,你何以忍心将我割给东方邻国,让那一方浅浅的海湾再次成为隔开你我的遥远天堑!你何以忍心让我成为他国的属地,从此与你咫尺天涯!当他们啧啧称奇于阿里山上直冲云霄的红桧,又怎能明白,我用尽心血凝成这一株擎天神树,只为在每个清晨里对你的一次痴痴眺望。当他们反复感慨于我好似纺锤的形状,又怎会理解,我只愿以心头热血纺出的相思红线,将你与我紧紧相连。

草横落雁南归,春意初萌雁北回。又是一年枝叶吐芽,花苞始绽,客居在我身上的大雁抖抖羽毛,尽数北归。可是母亲呀,我何时才能一路北飞,直飞到你的怀抱?

你可知我的少年们已不会再说当年的雅语,也不再知道自己承自炎黄。他们只以穿和服为美,以做武士为荣,将泱泱华夏千年传承看作历史教科书上的寥寥几页,当成世界地图上的陌生邻国。面对如斯境况,你可能听到我无言的悲泣?

千古恨,几时洗?母亲,我该如何告诉他们,我们的根,在遥远的北方故国。我们不是天皇的皇民,更不是大和民族的奴隶,我们都是母亲的幺儿,我们的身躯和灵魂都已深深刻下华夏的烙印!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母亲啊,我见证你洗雪百年耻辱,欣喜与你重又抖擞精神,发出撼动世界的吼声。我单以为挨过了这半个世纪的黑暗别离,我们终要再次相守。可命运为何总要像无情的王母,轻易抬手,便在你我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星河。

每当我登上山顶眺望你的红色新装,那火一般的炽热总会烫伤我的双眼,泪如雨下。你用曾打退外敌的炮口对准我的神躯,那颗颗炮弹日日落在金门的土地上,虽不曾重创我的躯体,却足以让我在角落里痛苦地蜷缩,心如刀绞。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土。

母亲,你可还记得你久久未归的幺儿,记得我百余年来默默的守望吗?香港与澳门早已回归你的怀抱,只有我,只剩下我,捧着昔年的温暖躲在角落里反复咀嚼回味,踮起双脚站在山上痴痴眺望。母亲啊,我们血脉相连,死生相依,你又怎能忍心让我在外长久漂泊,无根无依。

曾经长相厮守,如今却隔海相望。母亲,你可知道,这百多年的别离,已让我疲惫不堪。即使是风中转蓬,也总该有落地归根的一日。但,我已飘零久,何时得归家。望尽天涯路,何日得相守?

玉山山顶的微凉夜风已吹拂百年,我眼见每日第一缕晨曦初绽,又目睹最后一束微光黯然消逝,种事无望。

但母亲啊,我始终是你的幺儿,是你的台湾,不管白衣苍狗变幻几度,我会一直在由这里默默守望,等你接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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