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登山旅行团

希望那些我们认为可以愈合的伤口,真的能被时间抹平。

——题记

他的这身西装真是不太得体,白色的衬衫宽大得过分,甚至从西服里挤出一个白色衣角。西装的肩线快要掉到了臂肘上,裤子肥大得很,像女人的阔角裤。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套好西服。

他是个保险推销员,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向人们推销。敲开每扇门后,大多接受的都是或冷漠或嘲讽的白眼。可那又怎样呢?在生存面前,自尊就像他身上的西装一样可笑。

一上午,他走遍了这个街道的三个小区,却只有三个人打开了门——一位面容愁苦的全职太太;一个哭花了妆的小白领;一位孤寡老人。可是纵使他巧舌如簧,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拒绝了他。

像往常的日子里一样。

催账的电话猝然响起,他心底一颤,挂断电话想起自己仍是百万富翁的过去,又摸摸空空如也的钱包。他想到了死。

他所居住的M市依山傍水,城区距那座名山的车程不过一小时。生时不如意,死就死惊人,他想没有比跳崖更适合的了。

人生如戏,世间的所有巧合似乎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他在山顶遇上了上午未推销成功的三个人。

他们也是来自杀的。

这三人都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别人的人生都要幸福得多。

小白领刚刚大学毕业,顺利进入到一家外企,履历上一片大好,新生活刚刚铺开一个桌角的风光。事业顺利,爱情也甜蜜,她和恋爱多年的男友将要完婚,可她工作的外企不知怎么知晓了这事,以“结婚后重心会转移到家庭”为由开除了她。事业受挫,爱情也亮起了红灯,男友在外有了新风景,二人如胶似漆。这几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内心坚强的外壳一瞬间被戳破,她想到了死。

“人生七十邻为鬼”,老人对这句话深以为然,深感自己没有几年好活,更想多享受一些天伦之乐,可子女都忙着开拓事业,无人肯理会他。去年老伴过世,他内心的空虚更甚,他想起自己早年在法国留学时最喜欢的象征诗《敦请远游》。这几乎是一语成讖了,他这一生几乎都在远游,早年自己在外漂泊,沉浮于乱世风雨;晚年儿女在外闯荡,他只身一人,老无所依。他觉得自己始终没有一个家,又或许曾经有过,可最终还是失去了。他想到了死。

全职妈妈是个柔弱的女人。青年时的爱恋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消耗殆尽,志向被困于一方小小的厨房,她把全部的梦想都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二十年间,她已习惯他成为她的生活重心。上个月儿子同女友自驾游,二人遭遇车祸,双双殒命。她的世界像是在一瞬间瓦解,支离的碎片散落,和光点般的细小尘埃混合,融成空气的一部分。她甚至觉得连呼吸都痛彻心扉,痛楚让她再也无法招架,痛定的思念和悔意如潮水将她挣扎的手淹没,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太难熬了。她决定了死。

这天上午刚刚下过雪,冰冷清新的空气非但没有让他们冷静下来,反而吵得更面红耳赤。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幸福一点的那个。可事实上谁也不能评定谁的生活。这世间幸福者都有相同的幸福,不幸者却各有各的不幸。

争吵中,变故突生。小白领脚下一滑,跌下山崖,幸而推销员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小白领大声呼救,众人合力将她拉回。

小白领狼狈极了,刚刚画好的妆又被哭花,她以为今天就要丧命于此,着实仔细打扮了一番,穿上了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这还是当年热恋时男友买给她的。现如今她瘫坐在地上,裙子和丝袜都沾上了不少泥水,不知是冷还是惊魂未定,瑟缩在地上,颤抖个不停,全然不复刚才的风韵。

此时,一直缄默的失独母亲开了口。

“你既然是来自杀的,刚才又为什么要呼救?”

这既是一个嘲讽,又无异于一种拷问。

小白领开始踌躇,推销员继续沉默,老人陷入沉思。

是真的到了走投无路,无处容身的境地了?是真的失去了所守望的东西吗?

推销员追忆起年少的青葱岁月,当年一无所有仍能靠自己白手起家,现如今拥有更多的阅历与经验,他更能获得成功。他还有翻盘的机会,游戏的规则在他自己手中。不!他不能死!

老人想起了自己的曾经。他从冰天雪地里活下来,刀枪棍棒下活下来,屈辱践踏里活下来。天不能打败他,人更不能。他一个人还要完成许多年轻时未完成的心愿。为自己,也为故去的妻子。不!他不能死!

小白领想到了自己年迈的父母。自己的成长路上他们一路相随。幼时的呵护备至,年少时的引导教诲,成人后的关心体贴,都镌刻她的心头。如今到了她反哺之时,若她就这样撒手人寰,耄耋失独的父母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无助。不!她不能死!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

虽然可能暂时前方日光熙微,薄雾茫茫,可是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前路。

他们想活下去。

他们应该活下去。

眼前的世界清明了。

不知三人谁先脱口而出回家的想法,立即赢来了响应与跟从。三人相携着下山,不由地嗤笑自己刚才的荒唐。

“喂!”

空旷的山谷里回荡起一声短促的急呼。

回头。

失独母亲站在崖边,微笑着向他们挥手,似默声的告别,又如同对他们新生活的真切祝愿。她和崖边的风景融成了一幅永恒的画卷。

她纵身跳下。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

雪又开始下了,比他们来时更大,不一会儿,就遮住了他们来时的印迹。

整个世界都很美,银装素裹,雪舞飘摇。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内蒙古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三二十一班

阿思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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