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向夏日挥了挥手,转过身轻轻地走进了下一个季节,就这样,秋天来了。
秋风缓缓地漫步过我脚下的土地,将一地的麦子吹成金黄。麦子们在风中齐齐弯下了腰,仿佛向那片秋风致意,感谢她为他们带来的新衣裳。我是一个稻草人,已经在这片田里站立了数不清的年岁,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片土地看了这样多的年岁。
我的主人是一个直爽的汉子,不,应该说曾是。我始终记得,当初他把我造好,并且在爽朗的笑声中把我立在这片田地里的那一幕。他有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比我晚上几年出生,她小时候最爱做的事就是把她从爸爸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我听,也不在乎我从来无法回应她。每次她讲完,总会说上一句:
“草人哥哥,我下次再来找你哦~”
然后一蹦一跳的回家去了。记得每当那时,我最爱看她的马尾辫跳动的样子,我总会会心一笑,幻想自己挥了挥手里的扇子,与她挥手告别。
那一天,小女孩生日。晚饭后,小女孩来田里玩。她像以往一样来到了我身边,绘声绘色地讲了她今天有多开心,收到了多么漂亮的礼物,吃到了多么美味的饭菜。专属于孩子的童真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我也真心地替她高兴。可不知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在最开心的时候想一些略显伤感的话题。那天晚上,她忽然问我:
“草人哥哥,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我愣了,不是因为这具躯体本来就不能移动,而是真的呆在了那。在当时只是早她几年出生的我,同样没有经历过离别这个沉重的话题。在那样的时光里,我把她每天来找我这件事看得那么理所应当,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再也看不到她的笑脸。
“啊,草人哥哥也不知道吗?哎呀,不想了不想了,只要一直跟草人哥哥在一起不就好了么。”
是啊,一直在一起不就好了么......
不久,小女孩累了,用带着倦意却仍旧甜甜的声音呓语着:
“草人哥哥,我睡一会哦。”
说完,她便坐到地上,倚着我,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她安详的睡颜,想着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在这里该有多好。
人的幻想总是不切实际的,稻草人的更是。时间并没有像我盼望的那样停留在那个安详的傍晚,她仍然不紧不慢地就那样走着,就像每天都会来和我聊天的麻雀,就那样,每天都会来,也每天都会走,就像时光。
人们总是认为稻草人是没有生命的,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生命,漫长到连创造我们的人类都不敢去想象而已。但这无止境的生命常常让我们轻易地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一成不变的自己。
日子一天天的过,麦子一天天的长,那个爽朗的汉子在一天天的变老,那个小女孩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而我却独独没有一点变化。但我那每天都会见到的场景却生了些让人不安的变化——这片田已经有一阵子无人光顾了。直到一天清晨,我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村落里响起了凄凉的唢呐声,不知为何,我的心头突然一紧,这种感觉来得突兀,也就说不出原因。那带着哭腔的唢呐声越来越近了,终于,我远远地看见了几天来第一批来到这片田地的人,还有一个被冷色花圈包裹着的大木盒。慢慢地,人群近了,我分明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只是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曾经绚烂到足以照亮世界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和与之相对的,布满血丝的双眼睛。她呆呆地走在那个大木盒旁,神情冰冷到让我这个已经品尝过多次寒冬深夜的稻草人也心生寒意。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大木盒,叫做棺材。而那里面,装着的是永远离开了我的那个爽朗的汉子。
那之后的几天,田地仍然是无人问津,直到我再次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不再是蹦蹦跳跳的来到我身边,而是缓缓地走了过来。她的脸色不再像几天前那样惨白了,那天她和我聊了很多,仍旧像从前一样,她一个人讲,我默默地听。她讲了很多,从晌午到傍晚,边倾诉,边流泪,我却没有办法安慰她,只能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临走前,她并没有换掉多年来的告别词:
“草人哥哥,我下次再来找你哦。”
仍旧是再来的承诺,但这次的告别,仿佛一声沉闷的钟响,在夕阳里久久不肯散去。
再后来,这片田地就彻底无人问津了,连那只每天都来的麻雀也再没来过。渐渐地,我发现我的世界里多了一只看不清面貌的怪物,却始终能让我意识到它的存在。
后来,我知道了这只怪物的名字——孤独。
我是一个稻草人,本不应有情感的稻草人。但这个怪物却分明盘踞在我的心里,折磨着我的灵魂。
那之后的几年里,我习惯了无声的四季,习惯了长满荒草的田地,习惯了呆呆地望着天边的云。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幸好,我还记得,有一个小女孩,答应要回来看看我......
那是某一个春天的某一个午后,一声车喇叭打破了这个村庄的宁静,在那个熟悉的路口,开来了几辆轿车,它们在土路上显得颠簸不堪。出乎我所料,这几辆车这样颠簸到了这片杂草丛生的田地前后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几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对着我身后的田地指指点点,还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远处的我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个词“改造”。
从那以后,这个安静的村庄热闹起来了,每天这群西装革履的家伙都会来到这里,有时候带这些仪器测来测去。我也逐渐听懂了他们的目的——把这里,变成一堆高楼大厦。
他们来的越来越频繁了,开始和村民们商量起迁走的费用了,但大部分村民,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自己土生土长的祖地,当起了那些人口中的“钉子户”。我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心中难免凄凉,毕竟这个村庄,这片田地,就是我的全部回忆啊。或许我本无尽头的生命,也终于要这样终结了吧。
那些人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一天,他们开着悠锤车和挖掘机大张旗鼓地来到了村里,村里仅剩的几个老人终究还是服了软,签了协议,收拾好了行李,回头看了老屋最后一眼,转身便要离去。就在这时,那些人的头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没过几句话,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分外精彩。
“什么?!停工,这个工程可是县长批的,你算哪根葱?说停工就停工?”
“省长?省长怎么会管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事来?!你少跟我开玩笑!”
“好好好,你有文件是吧。我在这等着,你最好别是耍我开心。”
说完,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挂断了电话,一脸愤懑地坐在了一旁,冲着他手下的人喊道:
“你们先别干了,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跟我装神弄鬼,挡我的财路!”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情明朗了很多,不管是真是假,至少现在看来,这个村子还能再这样存在一阵子。
接下来的事情,把这个“一阵子”无限延长了。下午,一辆陌生的车子停在了村口,车上走下来一个精干的青年走了出来,手持一个整洁文件袋。径直走到那些工程车前面,大声问道:
“你们工程的负责人呢?”
很快,从打头的一辆车里下来了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他看到青年,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上前说:
“是我,你哪位?”
“上午我和你通过电话,我是省长的秘书。”
“你......这难道真的是省长的命令?”负责人已经开始有点恍惚了。
“是,”青年点了点头,把文件袋交到负责人手上“这片土地不会被用于房地产项目,把你们的人明天之前全部撤走。接下来这个村将由省长直接派人接管。还有,你们这项工程的招标过程涉嫌暗箱操作,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接受调查。”
“这.......”负责人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好好好,明天一早我们就撤走!”说完,便飞逃回了车里。
不久之后,村民陆陆续续搬回来了,我看到了他们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就像我自己的激动一样。这个村子保住了啊!
当晚,银辉萨满我身边的土地,我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毫无倦意,我恣意享受着这春夜的惬意,忽又听到了轿车车在土路上的颠簸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然后,在我的面前戛然而止。是今天下午那辆陌生的车!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夜色中我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在这样的静夜,两人的对话倒是听得十分真切。
“嫣然,这么晚了,你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来见见我的老朋友。”
“别开玩笑了,这么晚了这里哪来的人啊,再过两天你就要接手这个村子了,你现在要是冻病了,那......”
“嘘,”女声打断了男声“我知道的,没事的。”
我看到一个身影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记忆里的稚嫩的身影和眼前之人重叠......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草人哥哥,我回家了。”
秋风缓缓地漫步我脚下的土地,将一地的麦子吹成金黄。麦子们在风中齐齐弯下了腰,仿佛向那片秋风致意,感谢她为他们带来的新衣裳。我是一个稻草人,已经在这片田里站立了数不清的年岁,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片土地这样多的年岁。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幸好,我还记得,有一个小女孩,回来看过我。
辽宁省大连市第八中学三年六班侯远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