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直到与刘老师分别,也见过更多其他语文老师的风格,我才懂得为曾经受教于她而庆幸不已。在最善感也最倨傲的年纪,得一师长循循善诱若此,得一益友相知相望若此,亦复何求!

刘老师的第一节语文课,便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铃声响起,她款款而来,干练的短发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优雅,从容的步伐蕴籍着诗书才能赋予人的气质。最让我难忘的是她无框镜片后折射出的眼神——睿智,深邃,纯净,宛如秋天的湖泊。在讲语文的学习方法、注意事项前,她先给我们讲起有趣的顶针诗、回文诗等等,还有高绝的谐音与一语双关,比如脂砚斋评注红楼梦中四姐妹的名字恰与“原应叹息”同音,一开始便做了苍凉的注脚。那时我懵懂地听着,感受到文字的美,心里漾出深深浅浅的欢喜。

往后,刘老师的课堂也始终令人期待。她细致地教我们朗诵,用了极抑扬顿挫的感情亲自示范,甚至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她还在班级内组织《岳阳楼记》的朗诵比赛,在课堂上为选手一一评点。至于讲课文,她从不拘泥于教参,她表达的是自己的理解。我至今记得她讲王维那首《终南别业》时,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便是她最希冀的人生姿态。我记下了这意味无穷的诗句,也记住了她说这句话时既欣悦又落寞的神情。那时我理解了她的欣悦,但老师为何落寞,却不知道。

在别的老师只恨课时不够时,刘老师却把宝贵的课堂时间“还”给我们。每周三的一节语文被用作阅读课,只要保持安静,我们就可以完全自由地读书。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去问老师。我甚至曾就某些青春文学中的语段向她询问,她也依然认真地与我探讨。还有每天一次的课前演讲,我们可以演讲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记得有一次一个男生讲乔布斯与苹果,足足占用了25分钟,刘老师就那样温和地一直没有打断他。

她对学生的耐心总是让我吃惊。我们班有些素来被认为顽劣的同学,班主任称他们为“灰皮”,但她显然没那么想。其中一个散漫成性的,在她的课上发言从不举手,说话也放诞。她却认为他有思想的潜质,常常在课上鼓励他发言。当他刻意地表现离经叛道之时,她甚至会与他落落大方地当堂辩论。课下,她还常常单独找这些“灰皮”谈话,我偶尔路过时会听到一两句,都是些诙谐机警、绵里藏针之语。这时,那个学生便会羞惭得遁地不得。正如同学的评论,“刘老师骂人从来不带脏字,却能让你无地自容”。刘老师的柔软与坚硬,总让我觉得颇承儒者之风范,仲尼育人也莫过于此吧。

刘老师的这些努力,大概都是为了让我们多些奋斗,少些遗憾。她曾在课上不无感伤地说,她年轻时立志考西北政法大学,却因几分之差不得不就读于它附近的学院。整整四年的大学时光,她曾几千次地经过那心仪的学校,却只得无限苍凉地喟叹。她极诚恳地对我们说,千万不要像她一样留下悔恨。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为了警醒心志尚为混沌的少年,她甚至不惜揭开自己往日的伤口。我曾写过一篇以青春为话题的随笔,花了极大篇幅赞颂它的灵动与热情,而刘老师的评语只有一句话:“青春之美在于拼搏。”我曾以为这评价有潦草之嫌,如今看来,却是意味深长。

说到随笔,这是刘老师留的每周固定的作业,凡兴之所至皆可抒写。我一直是刘老师的课代表,这是我做得最认真,也收得最认真的作业,因为我感觉即便在作文中捏造的人,在随笔中也是无法自欺的。我的同学曾说她的随笔就像日记一样,但十分愿意与刘老师分享,我也是一样。刘老师常常赞叹我的文字,那时她形容我的文章十分“精致”。而当时的我,还处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阶段,为了造出奇僻考究的词句绞尽脑汁。有时纠结过甚,以至于每每该交随笔时,却耽溺于形式的功夫上。一次刘老师叫我到办公室,温和地问我为什么随笔迟迟不交,并说她每次最期待的便是我的文字,让我羞愧不已。我赶紧把拖延许久的文段以最平实晓畅的方式写出来,立刻便交到刘老师手中。

之后刘老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在讲解张岱《湖心亭看雪》时,说道:“这篇课文用到的白描手法,我个人非常倾心。它的语言质朴,却十分有味。”我当时心中有些不服气,“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种句子哪里有那么难写?她接着说:“有些同学喜欢用华丽的辞句,却好像空中楼阁,看着非常美,读者看完后脑子里却什么也留不下。”我读读自己的文章,发现竟然和老师描述的一模一样。我感到内心一个倔强的地方,一下子松动了。

从此,我在写随笔时,便开始尝试着把内容从语言中解放出来。文字因此变得轻灵了很多,但轻灵之中又留下了可供蕴藏的余裕。之后刘老师在课堂上夸我的随笔时,说它“哲思性、文学性相结合”,让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

可以感恩刘老师的地方,何止这一点啊!记得轮到我演讲的时候,我讲的是我喜欢的《诗经》,做了很周全的准备。但毕竟那重声叠韵的诗篇并不容易被理解,我讲到一半时大家就几乎全部游离了。我还是硬着头皮讲完了全部。刘老师有些愠怒地对大家说:“《诗经》有“投我以木桃,抱之以琼瑶”之句,你们做不到也就罢了;而张弛投你们以琼瑶,你们就这样回应她吗?!”现在回想,本就十分稚拙的演讲,竟被老师这般维护,真的感激不尽。

时光飞逝,我已临近毕业,很想在教师节给刘老师留下点什么做纪念。我准备了一本很精巧的红楼梦日历,附上自己写的一张祝福便条,在上面我真诚地祝愿她可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刘老师颇为高兴地接受了。几天后,她又回赠了我一本书,是余秋雨的《行者无疆》。在扉页上,跃动着她刚健明丽的字体:“我坚信:文字可以安抚躁乱的心灵,可以抛却尘世的纷扰,可以提升精神境界,可以洗涤灵魂尘埃。”我喜欢这题辞,因为它不仅是给我的赠言,更是对文学的朝圣。

随后,便是骊歌奏响的季节。我请刘老师写了毕业赠言,薄薄的信笺上,她说我们是彼此相惜相知的朋友。是啊,当我们以文学的寂寞消融了彼此的寂寞,以文学的炽热感知到彼此的炽热,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许久之后,我已上了高中时,妈妈曾与刘老师谈过一次话。刘老师告诉她,在看到我的赠言时,她不知有多么欣慰。以我浅薄的人生经历,我不敢揣度这背后是多么深刻的辛酸。只是因为求之不得,这希冀才刻入骨髓。

但是,刘老师,有些话我一直没来得及对您说。不管您为何所扰,在我看来,您都是自由且崇高的。您不拘于世俗的师者风骨,您对文学赤诚的热爱,都使您值得敬慕,使您心灵丰盈。在充斥躁郁之气的人群中,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练达与潇洒。任岁月风霜斜侵,您师者的秉持不改半分,您澄澈的心湖不起涟漪。您已经达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境界了。现在如此,以后也将一直如此。

仿佛真是应了“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句话,在外地读高中的我与刘老师的音信也很少了。现在的我,恰处于刘老师说的最需要奋斗的时节。待我明年征战考场归来,我一定会满怀欣悦地来到老师家门前,告诉她,她是我生命中怎样无法替代的光。

闽ICP备2021017268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