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天堂与新信仰

木心老先生的一首《从前慢》近来大热,唤醒了各代人的温存记忆,无论耄耋抑或少年皆能脱口吟诵。只是那咏叹之间,更像是一曲对旧天堂的挽歌,充斥着对信息时代的无限迷惘。

人们所凭吊的,不仅是“慢”的雅致与雍容,更是一整套流逝的生活方式。一笔一画写就的书信,清晨小贩的吆喝声,老式留声机的独特音质,冬日里全班同学合力生起的小火炉,邻里走街串巷的无间亲昵……郑重,深情,醇厚,质朴,优美,似乎尽在那些琐碎的风物之间了。而今,90后00后们听起这些往事总有天方夜谭之感,那个旧天堂在他们出生前就已开始崩裂了。

旧天堂的崩裂开始加速并无法挽回,应该与“故乡”概念的瓦解同步。

当城市化的潮流席卷乡村,青年如候鸟般开始在城乡之间迁徙。乡野市郊如佝偻老者般日渐空虚,而古朴的生活方式失却了物质载体,精神内核也加速流失。对更好的资源、更广阔的空间、更多的财富的渴望,取代了对故土世代虔诚的眷恋。人们心中的故乡不再像是“根”一般的存在,只是成了一个日渐冰冷的籍贯。心中本该贮满温情的一隅,却扩大成了内在的荒原,这荒原在人心间无际蔓延,成了对“故乡”认同的集体淡漠。城市的价值观趁此涌入,它的核心——效率至上,便是对旧生活方式的最大打击。由此衍生的功利主义、浮躁的成功学,乃至道德的随之堕落等诸多恶果,也便不足为奇。

正如沈从文回到阔别十八年的湘西故土时,在家信中感叹的那样:“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他失却的美好故乡,便是千千万万个沦陷的“旧天堂”中的一个。

于是便有了“世风日下”类的感慨,有了对当下都市人群迷失精神原乡的抨击,甚至扩大到了对工业文明本身的厌恶。我身处其间,甚至曾想过要做个执迷不悔的复古者,在熙攘红尘中,凝成一个回首姿势的雕塑。

然而…...复古,真的是我们所有人想要的吗?我又想起曾看过的一个访谈,采访的是一个毗邻秀美山水的村落的居民。他们被问到,如今村里工业化造成严重的空气污染,远处的山峰都看不到了,你们是否想回到过去?“当然不想啊,”他们爽快地答道,“原来怎么能享受到这么多便利的东西呢?”而那些背井离乡的年轻人们,不也是一样吗?他人对理想生活的向往,是我们再自私也不能剥夺的。我们以游客的身份参观完他们淳朴的生活方式后,便会刷着wifi,坐上飞机,继续追逐城市里庞大而珍贵的资源。而他们可能仍在那里,枯守着所谓的桃源,以及相伴的贫瘠。他们若不是对旧天堂有着虔诚的热爱,怎么能被强求驻守?

现代化潮流之所以浩浩荡荡无可阻挡,就是因为它遵从着人本能的欲望,对更广袤生活的不竭幻想。它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更为普遍的平等,也因此不能被遏制。

那么我们是否只能无力地任由“旧天堂”流逝?我们究竟又该珍视什么、“复兴”什么呢?

我想起所谓汉文化的复兴,在很多人那里仅仅变成整日穿着汉服招摇过市。美其名曰为发扬传统文化,自己却连四书五经都列举不全。我们挽留的,不应是看起来最易于追随的形式。那些岁月所带不走的珍藏,在文化方面体现为底蕴,在生活方式上体现为价值观。怀念鸿雁传书,其实是怀念那份心心相印的郑重;怀念让人雀跃的小贩叫卖声,其实是怀念那种容易知足的天真;怀念邻里的亲密无间,其实是怀念人与人间守望相助的珍贵情怀。它们不会随着工业化进程而必然流失,它们的美好也不会因信息化的载体而有损一分。我们挥别的一个个旧天堂,剥离的只是不再适应时代的生活方式。本质精神内核的流失与否,不能完全归咎于文明,还要看人们自己能否守正初心。

“旧天堂”已然流逝,我们要拥抱的则是关于更旷远天地的“新信仰”。恰如曾国藩所言:“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过不恋。”伫足于逝水无名的时间长河,我们该何去何从,早已不必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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