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
上尉是最后一个得到通知的人。
他昨晚上开了瓶酒,仅仅两口,那辛辣的酒液就让他有了醉意。在这个很多传统都已消失的年代,他同全人类一样不胜酒力,但神差鬼使的,他把那瓶违禁品干了一半。于是今早被光脑通讯吵醒时,上尉突然找回了多年前他第一次上模拟战场被爆炸的气浪掀飞的剧烈头痛和浑身上下的散架感。
来电的是“地外文明调查防治安全总局”的成员之一,肩上顶着三颗校星,和颜悦色通知他参与今天的紧急会议,言语间若有若无透露着一种无力感.但当时他头痛的像在连环爆炸,直到现在坐在老式飞车上赶往会议场,他才开始慢慢揣摩那位上校眉宇间不禁透出的疲惫,以及意味深长的话语。
飞车在一栋高大的白色建筑前停下了,建筑表面光滑、洁净,如同不染尘埃的镜面,却又不会反射刺眼的阳光,然而几乎所有的建筑物外墙都是照着这套模子来的。
上尉从飞车上跳下,但他立刻后悔了这个举动,平息了一路头痛卷土重来,他不得不在路旁一棵树上靠了一会儿,开始回忆在早晨的通讯中关掉了自己的全息影像。
“……楚同志,变天了。我们需要你,只差你了。”
他最后一个得到通知(尤其还是在违规喝酒的第二天),并且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其实也很正常,他站在传递梯里,在逐渐升高的过程中看着飞车自己驶入停车库,在他即将踏入的会议室中,每一个人的肩章上至少都有两道杠,就连那位年轻美丽的女军官都有着两颗校星。
输入掌纹,上尉推开门,敬了个军礼,注意到给他回礼的人中又添了两个金发碧眼的陌生面孔,早上的上校笑着介绍:“这位是布莱顿少校,这位是斯丽娅上尉,这位是楚文上尉。”
上尉与他们握了握手,在欣慰一位美丽女性加入之余,又多了一分军衔相同的惺惺相惜之感。他只是不动声色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年迈上将沉重地拍怕他的肩,让他的心突然沉入了谷底:“战争要开始了,孩子。”
探测器
对应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光脑新闻中霸屏的那颗日益接近地球的探测器仍然离他们规律的生活十分遥远。但军方对地外文明探测器的捕捉行动正热火朝天地筹备着。
青云号的主驾驶是一位来自七十年前的冬眠者,自从九年前从冬眠中醒来后,一言不发投入了军队。时间的巨大差异没有磨灭他的才华,他在一次二等功后成为了少尉,却始终与现实世界有些脱节。
“这次行动很可能有去无回,少尉先生。”上尉随地安局来的发射站,看着那个来自过去的男人,忍不住开口——他很容易辨认,当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沉淀在眼神的冷静与野性,那是这个时代大多只有平静无波的死气的人所没有的。
“您可以称呼我的名字——唐秋。您知道,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注重称谓的归属感,上尉。”少尉伸出了右手。
上尉注重到这不符合规矩,其他人偶尔扫过的目光让他感觉如芒在背,但他无法忽略那只悬空的手,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唐秋先生。”
唐秋笑了笑:“您刚刚说这次行动可能有去无回,但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我受过21世纪战火的侵染,也知道自从被联合政府强制唤醒,我的命运就回到了正轨。”
“唐先生,”女中校走过来,“时间移民在我们时代是违法的,为绝后患将您唤醒也是迫于无奈。”
“没关系,反正21世纪的移民都被迫醒来,只能想尽办法以‘罪犯’的身份融入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不好啊……又能怎么办呢?我逃避战争而选择冬眠,但当我躺进冷冻仓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终究还是会回到战场,更广袤的战场……这一次,就当是为了全人类吧。”
中校沉默了一会儿:“……您是对的,军人必须服从政府,但这个时代确实不好。”
探测器在捕捉行动中自爆了。
没有人惊叹,没有人感伤,每一个略关注此事的普通人都淡淡扫过青云号的结局,就连探测器的照片都能让他们多停留一分——由不知名的、在爆炸中全毁的晶体构成,在青云号火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梦幻般的色彩。
中校站在上尉身边,表情是一贯的冰冷,声音却打着颤地上扬:“我们得到了什么?一位军官的牺牲,一艘军舰的炸毁!”
上尉看了她一眼:“从探测器的行进方式和释放物质,敌方的主要能源是可控核聚变,而太空中最不缺的就是氢和氦,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中校?而且难道不捕捉,就要任由它飞入地球吗?我们并非一无所获,有战争,就一定会有牺牲。”
中校沉寂了下来,慢慢开口:“唐秋在这里没有亲友,违法移民真的很不容易。”
“他战斗了,那是他的战场。”
中校看着天空,前些日子那总有一抹奇异的亮色,来自那颗探测器,但现在它消失了。
“楚文。”
仿佛是被突然柔和的声音吓到了,上尉如梦初醒般抖了抖,没有出声。
“你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吗?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名字。它的意义好像已经很遥远了,楚文静默片刻,低声唤道:“……陆远。”
前路
“会里看的资料还不够吗?”
一道清朗的女声让楚文从文档中探出头来:“中……陆远。”
陆远轻笑着,歪头看向那叠文档:“不介意我看看吧?”
楚文顿了顿,将资料推过去:“当然不。”
“学校?21世纪的?”陆远有些惊讶。
“与现在的学校相比,差别很大对吧?”
“确实。”
楚文笑笑,打开了光脑:“我有个弟弟在读中学,那是市里最好的学校。我去看过,走在走廊上,你只能看到很多椭圆的小型学习舱在中央光脑的控制下有条不紊地前往不同的教室,几乎每一个舱室的对外屏蔽度都调到了最大,你看不见外面,外面看不见你,没有沟通,没有接触,没有相互学习,没有嬉戏打闹,所有人在社会规则的制约下,十分‘和谐’地完成必要的人类活动,可是有意义吗?”
陆远没有接话,楚文拍拍另一叠资料:“类似的还有很多。你看,身为军人的我们,眼中看到的是过去和未来,尚且被社会同化,而普通人呢?那些千千万万的百姓,随着时间而变化甚至变质,人类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们的文明冰冷、僵硬,被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条条框框限制了一切,没有创造力,没有想象,没有爱,没有未来。”
“三战出了一份力。”陆远说道。
“唐秋……”
“对,他参加了,打到一半就去冬眠了。”
两人相顾无言。
“那个文明会是什么样子?”楚文喃喃问道。
“有些机密文件我们碰不了,但或许比人类好吧。”
“其实我觉得很扯,为什么一颗探测器就能确定那个文明对我们是敌意的,就能确定一定会有战争?”
“在我接触的某一份文件中提到对方是星舰文明,距我们也就一光年左右……”
“你违规了,中校。”楚文一本正经地打断她,但没忍住笑意。
陆远也笑了,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或许上头还有更多的秘密也说不定呢。”
楚文想起了那位年迈的上将,想起他那平静的声音中掩盖不住的悲凉,那位经历过两个世纪的老者究竟知道多少呢?感受过二十一世纪文明的繁荣,又是如何忍受二十二世纪的苍凉衰败?可他分明记得,那老者眼眸深处藏着的,与唐秋的眼神又何其相像?
人类文明的前路在何方,楚文不清楚,也没有人清楚。但路还长,时间还长,在宇宙广阔的空间中,在时间漫漫的长河里,人类还有机会去超越敌人,也还有机会去寻找一条能够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