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我于归家途中,许久没下雨了,阳光好的很,甚至有些灼热。拉开一小截车窗,缝隙里挤满阳光,阳光下,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着尘埃,细看着尘埃的律动,竟有些人世流年光景的意味。
我家在偏僻的乡镇,乘客不多,所以总是等很长时间才会发车。车厢里鲜有人,司机和售票员聚在一起打牌,他们嘈杂叫嚣着,摔着牌,男男女女调笑着,争执着,污言秽语,说着不堪入耳的笑话。等车实在是一件冗长且无趣的事情。
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脸上有松弛的赘肉,灰白的头发揉成一团,经年的皮鞋面泛着油污。或是他输的急了,嘴叼着烟咕噜一句,使劲摔出几张牌,因为震动,烟灰跌落在他大腿上,他瞥了一眼,也不掸去,继续和牌局纠缠。嗑着瓜子看牌的女人,她的嘴忙极了,一边要不停歇地吃瓜子,一边又要指点别人出牌,她很高兴,大笑着,嘴张的很大,脸上的皱纹挤成一道道褶,干瘪的双眼挤在褶里。
窗外车站的角落里,垃圾堆成小山,苍蝇在那里表演着它们的艺术,它们歌唱起舞。但时而有人去倒垃圾,总惊扰着它们引起骚动,但不久就恢复如初。为了生活和艺术,它们是如此忙碌,并无暇顾及其他。
生命如尘埃,生时芸芸众生,犹如草芥,灭时一抔黄土掩盖,化为尘埃。如细微的尘埃般存在,就那样年复日的,或是驻留在土地上,或是在狂风中挣扎。时间久了,或许他已然忘记最初的缘由,活着到底是为了怎样存在,便只好安于在貌似久远的时空中漂泊着,生活庸碌。
此番种种,亦让我有感于自身的境况。自离家上学后,我越走越远,先是半月回家一次,然后是一月一次,而后半年,甚至于更长久,离开家时间和空间不断叠加。
车送我远走,车接我归来,坐在车里,在大地的血脉上飞驰,去往不同的地方,说是为了追逐梦想。
我并未老去,却满目沧桑,将羁旅人和游子的愁苦深谙于心。从我的北方到他的南方,车窗里的一望无际的麦田绵延到远方成了稻田,环着树木的村庄在很远的地方静默着,每每目及此景,心下凄然。
我如一介尘埃,追着风去了远方,或许心中并不曾有坚固的梦想,所谓追寻,只是为了追寻着的姿态,仅此而已。然而,这难道不是另外一种庸碌?
我想起在中学时期,很喜欢同人远游,所谓远游,其实也就是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在那个破落的小县城郊寻找风景。那时候的行走,不为风景,只是渴望远方。
那次,我们沿着大路一直向南走,遇见一条河。深秋时节,它几乎断流,曲折绵延至远方。平坦宽广的河滩长着野草,在风中颤动,目之所及,都是荒秽。
我躺在枯黄的草上,看着秋季湛蓝的晴空,干净而远大。那时候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天地急速离我远去,万物远去,时光远去,我缩略成一点,微不足道。
曾经以为自己很强大,鲜衣怒马,心里装的是整个天下,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渺小的无能无力。宇宙无穷,不可比及,逝者如斯,会抹去一切痕迹,所以我们竟然是如此弱小易折,不堪一击。
只在极少的时候会如此震撼,万物之无穷大,生命之无穷小,可一旦有了这样的感受,足以一生敬畏。
那天我们在河岸看到一个旧沙子场,废弃很久的样子,筛网生了锈,倾倒在地上,小草在缝隙中生长。沙土堆里长着极耐旱的草,秋色匀染,或者它们已然干枯死去。土黄的沙土堆,枯黄的杂草,一片衰颓。
河岸上放羊的老者告诉我们这个沙子场曾经的辉煌:车辆往来,昼夜不息,那网里筛出来的不是沙,是细碎的金子。它曾经睥睨土地的忠厚贫瘠,只能年复一年地供养庄稼,但如今只由于主人的离弃,它就迅速老去,杂草攀布身躯,牛羊随意栖息在这里,昔日之荣,荡然无存。
天凝成深蓝,流水渟潆,只有风在动,似于我内心云涌。
对于生命周而复始的代谢,我一直耿耿于怀,它是如此庸碌,又是如此的迷茫。渺如尘埃的我们,在时间的无涯里如何能够被铭记?较于永恒存在的世界来说,惊鸿一瞥的繁荣,又是怎样的所在?
直到某一天,有人抄了一笺诗送我,读罢终于释怀。那诗笺里是泰戈尔的句子,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它已经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