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的老家,山东省荣成县的一个偏远镇子,说的都是清一色的荣成话“土”得好笑……。 我一直随父母在离老家80里的威海市生活。但那时也说 “土”话,“土”得好笑,大家管我叫“小老南乡”。 威海人称所有说荣成话的人都是“老南乡”。这表面是因为荣成在威海东南,而实际上这称呼里面包含了不少嗤笑 成分,这点当地人谁都知道。 威海话也是“土”话。以成海话笑荣成话是五十步笑百歩。后来我也就哪里话也不随,除了普通话。可这样一来,威海这 边没人再取笑我,老家那头却又受不了。 他们坚决地认为,全中国全世界的语言就数那个偏远小 镇子好! “不快不慢、不软不硬、好懂好听,比什么话都强!”谈到“普通话”,没几个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孩子,眨巴着眼晴问我:“哟,你到哪国去拣了几粒羊粪蛋儿吃 了,才学回这话来?”那时我年纪小,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还真以为羊粪蛋儿能当药吃,吃了让人舌头灵。 我由一年级升到了二年级,由二年级升到了三年级…… 越来越懂得老家一些怪话里面的味道儿了。同时,我的普通话也越来越习惯成自然,家乡话反而越来越生疏,以至于完全 说不上来了。这样,问题就来了,每当过年过节和父母一起回 家时,往往正是我最犯愁的时候。 回去一次,我常常只说上几句话。尽量用笑、用点头、摇头 来混过一天两日,或者更长的时间。我真怕再听到那些让我感 到难堪的话。还好,一次次尽量躲避着说话,还算平安事。但 我心底里到底存了些不自在。 五年级的上学期,也就是威海市升为地级市,老家荣成划归威海市以后,在全市组织的三县一区中小学普通话比赛中, 我获得了第一名。当大奖状捧回来时,当《威海日报》上出现了 我的名字的时候, 爸爸髙兴地说要写信吿诉爷爷奶奶;妈妈欢 喜地说要告诉姥姥。不提老家倒好,一提老家,我的心一下子 又凉了半截。我说:“谁也不告诉,传出去又会有人说我‘羊粪蛋儿’了!” 后来,这信也就没写。因为全家都很忙,高兴劲下去后,很 快也就忘了这件事。 我仍然说我的普通话,我仍然犯愁回家……。 大概在获奖后的一个多月的一天,我竟一连接到了三封信,三封信都寄自同一个地方一我的老家,荣成县那个偏远 的镇子。开始我有点不信。谁?写信给我干什么?但是三个信封明明白白都写着我的名字。地址也一字不差。拆开来一 看,一封是按辈分该叫二叔的写的,他是镇子里的副村长;一 封是镇完小的小学校长写的;一封是署名“小军”的中学生写 的。(小军就是那年讽剌我“吃羊粪蛋儿”的男孩子) 他们告诉我,家乡里的叔叔伯伯们都在《威海日报》上知 道了我获奖的消息,都打心眼里髙兴。爷爷说:都说荣成话 ‘土’可是改起普通话,那比威海话可又天上差地下了!”他们告诉我:“‘老南乡’如今也迷上普通话了!”说:“现在出门办 事、信息交流、人才流动、搞活经济—‘老南乡’话误事了!” (这是二叔的话)说:“在家里说‘老南乡’话不觉难听:可到了 广播.电视上—那可真药死人了!”(这是小军的话)说: “咱这几百年几千年的腔调也到了该改革改革的时侯了。” 完小校长还告诉我,学校准备举行一次普通话比赛,约个 时间让我去参加评委小组…… 好家伙,三封信先是让我看呆了,接着让我看笑了,接着又让我眼里淌出眼泪儿来了。我恨不得立刻问“老南乡”去。我 真想让所有的同学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真想让他们都超过我! 现在,我的老家,山东省荣成县的一个偏远镇子,说的是 半普通活半荣成腔,听起来也还是好笑。 特别是二叔,在电视屏幕上接受脱贫致富的采访时那话, 就让人很难辩出是哪里口音。 没有人像往常那样立刻就指出:“这是位‘老南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