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约

清明

他和她都老了,很老很老。老到那只他娶她时送的银镯子,已经被磨损的看不清花纹;老到他为她戴上银镯的手,已经变得颤抖。清明时节雨纷纷,让人想起那时的他和她。

他年轻时,也是个皮相极好的小伙;她年轻时,也是隔壁村里爱漂亮又朴实的农家女。或许是一天,她背着背篓在清明的小雨中,偷采了烂在山中的白茶,在温泉边奢侈地用茶泡脚,遇见了他;或许是那年清明早起,本想拜隔壁的阿婆的坟,却迷迷糊糊地拜成了他家的。总之,似乎是缘,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到了一起。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簪头落水中。

他替她戴上了银镯子,稳稳地。

亲戚邻里们说,她嫁得好。她是农家女,却真不会做菜做饭。每天早晨,他揉好面,真好馒头,煮好豆浆,她便起来了。每年清明,她准会吃到她做的清明馍馍。听她讲晋文公,介什么推。他是文化人,也是爱读书的农村人。他是说过怎样做清明馍馍的,酒米,棉花草……她不在意的听着,因为她知道,他会做给他吃。

后来他们有了一双儿女,他是严父,她是慈母。他做父亲可做得真好,儿女们还未入学,他便把他们抱在腿上,讲讲气壮山河的历史人物,长长的中华历史。那会儿农村,有哪家孩子受这般教育,他是前瞻远见式人物。每每过节,他也会应时节讲讲玉兔嫦娥,年兽,晋文公,介什么推的。他讲这些时一向严肃,板着脸,唔,他说敬畏文化和历史。她在儿女面前,不怒自威。但对村里的其他乡亲,他却热心到不行。哪家有困难,他手一挥,便把他们的小半积蓄借了出去,再借,再借。可她很少制止他,因她深知他内心的善良、热忱以及执着。她是慈母,也是良妻。在全家人都得紧肋裤腰带时,他再借钱出去,她也只能一抿嘴里的苦涩。在他心里,四周的邻里,均是骨肉至亲,村子里的每个人,都与他有着同一个姓氏。慈母和良妻,她扮演得并不完美。那时无油无盐的饭菜,她也会做,却无法像他做的那般,美味可口。良妻只能在夜晚,坐在灯下,等她的丈夫从大队下班回来。

再后来他们的儿女长大了。

他们给她买了电饭煲,她终于可以煮香白的米饭,虽然有时夹生。他们可以供养他们了,田里的农活在逐渐减少。她经常在午后,同他踱到后面的竹林打麻将,口中哼着老旧的歌。竹林里的邻里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年岁的。一群老人颠三倒四地打牌,稀里糊涂地开心,一元两元的不谓输赢。

更后来他们有了孙子,他和她在慢慢变老,他的执拗劲更厉害了。他接孙子放学,孙子今天的拼音还没掌握牢。那会儿教育开始现代化了,汉语拼音可重要了。他犯起了倔,把孙子往路中间一放,直到孙子把拼音念得滚瓜烂熟,他才用自行车把孙子载回家。她只是在听到糟老头的倔脾气后,想起了当年那些借走的钱。转眼间利息已经回来,黄二娘的鸡蛋,王五的鱼,张小子的桑葚……这次他所坚持的,说不定也是这因果的链吧,她笑了。再是清明,他又讲起清明寒食的来源,是为纪念叫介子推的,介、子、推。她想起他给儿女孙儿们讲的语句,年年都讲,连她这个农村老妇都记得了。

后来他们更老了。他开始经常伤风咳嗽,她倒还健康,时时照顾他。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听来医生给他用的药不对,犟脾气一犯,竟然咳嗽了也不吃药。于是她便偷偷跑去告诉医生。医生赶至,责怪他生病还那么武断,居然不遵医嘱。他脸色铁青,知道是有人告了密。她呢,就当他是一时犯倔脾气了,管他呢。

但她突然生了病。突然,忘记了怎样喝水,怎样咽饭,怎样穿衣。似乎一刹那,她把什么都忘了。她果真是老了,老得认不得经常玩的麻将,甚至,有时,连他们的儿女也不认得了。但她唯一记得的,依然是他,他的模样、声音,熟悉而清楚。自从生了病,她变得有些小孩子了。去城里最好的医院住院,她定要他陪伴,子女守着是不行的。他也老了,在医院守了几天,竟伤了风,但仍不忍离去。

冥冥之中,他们都感受到了什么。她在儿女的劝说下,纵心里不舍,也急急忙忙地遣他回家休息养病。他说,好,明天来看你。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她要回家了。他早早出发,站在村口最醒目的地方,等她。她慢慢下车,他慢慢走近。夕阳很暖,他牵着他的手,慢慢回家。

她想起了介子推,在很久很久以前,宁愿被火烧死,也抱着树不放,不离开母亲,不下山的人。她不懂介子推的深意,只知道,她也想的,不离开他们,不离开安谧的村庄,他们的家。

又是清明,门口开花的的玉兰树因小雨变得疏落。空气里泥土开出芬芳的小花,一如那年清明雨中的茶香。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人,渐渐远行。孙女要向他学做清明馍馍,她知道,或许明年,他就老到做不动了。酒米,棉花草……她依然没学会呢。她,他和他们的子孙去给祖先上坟。雨一直不停,落在叶面,落在泥土上,汇成细流,和他们的光阴一同逝去。或许有一天,他们也要这么,长眠地下。她想,谁也免不了呢。

那一天来临之前,她想和他,慢慢共老:那一天来临之后,他愿同她,静静靠在一起,躺在土堆一隅,看清明,烟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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