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月光斩》读后感
荣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最佳短篇小说奖”和2007年首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的《月光斩》实际上是写了一封信,其小说的故事是在电子邮件里讲出来的,邮件传递来的故事离奇而富有刺激性,是一件发生在县里的大事:
县委刘副书记出了事,身首异处,人头被悬挂在县委办公楼前那棵最高的雪松顶梢,而无头的尸体在县城唯一的那家三星级饭店的一个豪华套间里;更为离奇的是,端坐在沙发上的尸体,“竟然没有一点血迹”,“断头处,仿佛用烙铁烙过一样平整——也有人说仿佛用速冻技术处理过一样平整”。
故事于是留下了很多的悬念:是什么事、是谁使县委副书记身首分离?是什么样的利器做得如此干净利索?是仇杀还是情杀?还是对官僚的不满?
这就引出了一连串的“传说”:由当下的“月光斩”的传说,追溯到关于发生在1958年大炼钢铁和“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故事传说,最后又回到现实中刘副书记事件真相的传说。这些谜一样的、或完全出人意料的传说,虚虚实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传达出十分丰富的现实与历史生活内容。
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普通百姓追求民主进步,维护自身权益,大多是停留在幻想中。来自政治生活,经济生活上的长久压抑总要找到个减压的出口,坚硬的中间的外壳不可能打开,因此便像个加压的皮囊就向两头冲放而出了。惯常的心理反映,一方面向上找寻“黑脸的包公”,一方面向下梦遇“黑衣的侠客”,唯独中间缺失了自己本身。所以这两类内容的文学作品、武侠戏和包公戏自古至今就相似地充实着文艺界,沉淀在老百姓的血液中。这是我们民众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趋同,也是我们国民惰性之所在。
这种人们的相似的心理趋同,就是所谓艺术的“原型”。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认为集体无意识反映了人类在以往历史进化过程中的集体经验。所谓集体无意识,就是人类在种族进化中所遗留下来的心理现象。它并不是个人的,而是全体的、普遍的。他认为人类世世代代经历的事件和情感,最终会在心灵上留下痕迹,这痕迹可以通过遗传传递。人与生俱来都有的这种特质使我们对各种事物的反应有一特定形式。
人从出生那天起,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已给他的行为提供了一套预先形成的模式,这便决定了知觉和行为的选择性。我们之所以能够很容易地以某种方式感知到某些东西并对它作出反应,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早已先天地存在于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之中。集体无意识一词的原意即是最初的模式,所有与之类似的事物都模仿这一模式。
荣格把这种遗传的原始痕迹称为原型。他说原型本身不是具体的形象,而只是一种倾向,但是原型却可以通过一种形象出现。在梦里,有时会出现一些奇异的情节和形象,这些东西用做梦者自身生活的经历也许解释不了,或许,这就是原型的形象。
原来,我们在思维的时候,我们的大脑中老是有个神秘莫测的东西——“原型”,在左右着我们,同是一个“原型”为基础,就使我们的思维有着惊人的相似,“原型”的作用决定了人们相似的思维。
在中国历史上,每当权势者与底层社会拉开了太大的距离,弱势群体屡受损害而又投告无门,于是便借助剑侠代为复仇,给不义者以致命的惩罚。剑侠的英雄气概多么可贵,但一味地依靠剑侠又是多么可悲!我认为莫言《月光斩》里的这个“原型”很有鲁迅阿Q的味道,是民主的懒汉,不去战斗和争取,缺少的是战士精神,外来的力量损害了自己的利益,只是牢骚而已,得过且过,没办法了只是去找那黑衣的侠客,《月光斩》是这一“原型”的变种,作品的高明之处是隐去了复仇的“黑衣侠客——宴之傲”,将民众的复仇梦想化作了那把奇异的刀刃,那神异的月光斩。
莫言深受鲁迅先生《铸剑》的影响,《铸剑》是收在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一篇历史小说。它的故事原形来自于《列异传》、《搜神记》等古籍所载的“三王冢”的故事,这则故事充满了向反动统治者的复仇精神。《铸剑》里面交织着鲁迅先生自己半生的爱恨、凝聚着自己的全部血泪。莫言对这篇《铸剑》倍加推崇。有人说,莫言小说和鲁迅小说在人物故事上有着一脉相承的传奇性,似乎两位相距半个世纪多的小说家,对中华民族固有的审美心理传统有着相似的理解。他写过《〈铸剑〉读后感》,他至今还认为,《铸剑》是鲁迅最好的小说,也是中国最好的小说。他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从中学的语文课本里看到了这篇小说。几十年后,还难忘这篇奇特的小说对我的心灵震撼。尽管当时不可能完全看懂这篇小说,但还是能感受到这篇小说深刻的内涵、丰富的象征和诡奇的艺术魅力。”可见,那个“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那个眼睛好像“两点磷火”,声音“好像鸱枭”的黑衣人的古侠风貌早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了莫言的脑海之中。
但莫言的作品决不是重复先生的东西。莫言是创造的精灵,是艺术开拓的先锋,《月光斩》自有它的新的象征,新的意义。《月光斩》不仅写了我们向往的侠客精神,而且还揭露了民众的不易察觉的惰性,加深了我们对民众的认识。
作品写到炼钢的过程:“他们往炼钢炉里投进去一百多个破旧的日本钢盔、五十多口铁锅、一万多个从棺材上起出来的铁钉,还有一千多枚罗汉钱,但出钢时只流出不满的一勺钢水。这是真正的金属的精华,七道凌厉的蓝光直冲云霄,有七颗流星沿着蓝光落到钢水勺里。它们在降落时,金光与蓝光剧烈摩擦,放射出刺目的强光,并散发出浓烈得让人昏迷的烧冰的香气……”
铸剑的场面:“当爷儿们把那蓝钢用头号大钳抬到铁砧子上时,铁匠铺里变成了一个冰一样透明的世界,屋子里的人和物,都仿佛远古时的物体,被凝固在一块浅蓝的琥珀里。此时,只有凝神观察,才能看到那鱼一样形状的钢,活泼泼地躺在砧子上,浑身抖动不止,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老铁匠操着小锤,如其说是打,毋宁说是抚摸了一下那蓝钢,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各操着十八磅的大锤,各打了一锤。接下来,老铁匠的小锤便如鸡啄米一样迅疾地敲打下去,三个儿子手中的大锤,挟带着狂热与激昂,如同奔驰中的烈马之蹄,迅速无比但又节点分明地砸下去。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声音。往常这父子四人打铁时发出的声响半条街上都能听到,连火车的汽笛声都被盖住,但现在,这锻打,这劳动,剧烈之极,但墙角上蟋蟀的鸣叫都声声入耳,让人感觉到深秋之悲凉,生命之短暂。”
多么烂漫的文学语言、多么奇崛的想象,多么动心、多么冲击、多么震撼、多么神奇的炼钢和锻造过程,决定了这把奇异的刀刃。
这使我们想到《西游记》中孙悟空用的定海神针——金箍棒。民众是喜欢孙悟空的狭义心肠的,也希望他有着神异威力的兵刃,这一点是多么地相似。
莫言在文章中塑造了那一家打铁的形象。文中介绍说:“县城东门外,原有个东关村,村里有户铁匠,姓李,李铁匠六十丧妻,三个儿子,陆续成人,都无妻室,跟着父亲打铁为生。父子都是文盲,春节时,请村里一位曾经当过私塾先生的人写对联,那人好谑,提笔写道:一门四光棍,父子八大锤。横批不合规矩,只有三个字:硬碰硬。此联大为有名,县城的人都知道。”但就是这一家普通的人,为了那个神秘姑娘的一言相求“我有一块好钢,请你们帮我打一把刀……看到了吧?就是这样一块钢,我想请你们打一把刀。”那个本不想打铁的病在床上的老铁匠就脱下身上的破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从水桶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咕地灌下去,然后一抹嘴,腰板挺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或者三十岁,雄赳赳地说:儿子们,生起火来!!!……等那把刀的形状便在砧子上渐渐地显现出来时,却送上了三条性命。
文中写到“这样的锻打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三个儿子身上热气腾腾,犹如三根刚从油锅里夹出来的油条,但那老铁匠,却连一滴汗珠都没流。老铁匠手中的小锤慢了下来,儿子们手中的大锤跟着慢下来。小锤更慢了,东一下,西一下,宛如一只吃饱了的鸡,在米堆里拣虫吃。老铁匠歪着头,眯着眼,神情和姿态都与一只黑色的老公鸡相似。更慢了。当当,小锤声;哐哐,大锤声。当,哐,当,哐。小锤扔在地上,站立着,柄儿摇晃,终于静止。三个儿子如同三株朽木,瘫倒在地上,只有老铁匠还站着。炉子里的火半明半暗,蓝色的火苗柔软无力,犹如微风中的丝绸。老铁匠头顶光秃,嘴角下垂,脖子上老皮垂挂,仿佛老了二十岁,或者三十岁。……老铁匠眼睛半睁着,可见疲劳已使他的眼皮没了力气,声音细弱,如同蚊虫哼哼,非侧耳屏气难以听到。……与此同时,那把刀的形状便在砧子上渐渐地显现出来。大约有一米长、最宽处约有二十厘米,完全符合那张纸片上的形状。她又把左手的中指咬破,血珠滴落,举到刀上,口丁叮咚咚,如同珍珠落在冰上。与此同时,那刀的形状又渐渐朦胧了,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着玻璃看沐浴的美人。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往后便倒,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大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二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老铁匠的小儿子说。
姑娘抓起那把刀,犹如捏着一段月光,对铁匠的小儿子说:你跟我一起走。”
这个瘦骨铜声的老人侠肝义胆,为了一个担当,为了铁匠之家的传承,为了一个“义”,执着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不就是鲁迅、莫言找寻的古侠精神在今天的翻版吗?
莫言不只一次地写到打铁,写到打铁这火热激情、充满神秘诗意的活动场面。莫言在其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中写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紫红色的老铁匠,面部没有表情,僵硬犹如瓦片,身怀绝技,唱着苍凉的悲歌。在《姑妈的宝刀》中有三个铁匠。其中老韩细高,脖子长,脸上皱纹又深又多,秃顶,眼睛果然是永远泪汪汪。在金属抑扬顿挫有节奏的锻打、撞击声里,似乎寄托了莫言对人生的认识和感悟,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莫言是入世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观”使他不得不面对今天的实实在在的社会现实,他的文字不可能不带着痛苦无奈的民众的心理与声音,《月光斩》只不过是社会现实曲笔的展现。老百姓就是像《月光斩》里写到的,这样想的,也是那样做的。
从莫言短篇小说《月光斩》开始,到其后来的短篇小说《拇指铐》中冰一样的冷漠的看客,再到长篇小说《檀香刑》里看客、刽子手、受刑者三位一体的心理和形象,莫言的艺术探索达到了极致,这一脉相承的篇章大大地发展丰富了鲁迅所认识的国民思想。
现实的社会进步是缓慢的,尤其是民众思想意识的变革,“五四”时期提出的科学与民主的路子还很长很长。这种梦幻般、理想化的复仇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效益的,这是民众精神的胜利法,也是民众的可悲可叹之处。
文章写到:“身首分离的刘副书记,其实是一个塑料模特,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的家伙,或者是哪个被刘副书记搧过耳光的坏蛋,制造了这样一出闹剧。尽管是闹剧,但造成了极为恶劣的政治影响,对刘副书记的名誉也有毁灭性的伤害,而且还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那么多的警车,那么多的警察、武警,那么多的官员,都投入到破案中去,车辆磨损、汽油耗费、工资、差旅费……嗨!为了挽回影响,县委、县政府在人民广场举行篝火晚会,庆祝中秋佳节,电视台直播。人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副书记先讲话,后唱京戏,又与女青年跳舞。无论是讲话、唱戏,还是跳舞,他的脸上都带着微笑,非常有亲和力,非常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没有结果的复仇,弗洛伊德说,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而梦是愿望的变相达成。那么,用传说铸造的《月光斩》,正是弱者复仇的一个白日梦。
唯一的好处是民众的心理上寻到了平衡,这也是个“心疗”,也许这样也利于广大民众的安然了。
但我们在文章中还是看到了战斗的、光明的一面,总是有了一小部分的人走了出来,走上了街头,文中写到“当省、市、县的破案专家绞尽脑汁思索的时候,一个传说,像风一样吹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连永安大街上那两处爱民工程、外面用绿色马赛克里面用白色马赛克贴了墙面的公共厕所也没漏过——厕所尿池子——上方白色的马赛克墙壁上,有人——也许是鬼——用彩笔写上了三个大字:月光斩——当然这传说也从县城波及到了乡村,甚至传到了外县、外省、外国。那三个字,每个都有足球般大,字迹稚拙,乍一看颇似顽皮儿童的涂鸦,但仔细研究,又像一个很有书法根基的人在扮嫩。”而“月光斩”标语的满城出现且声震遐迩,自然表达了民间借助超常力量惩处不义的压迫者的普遍欲念。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写到:“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他们才是民主的斗士,是社会进步的希望,是真正可以讴歌的英雄。
古侠之精神昭示我们,民间的梦幻觉醒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