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对这伊伊哇哇、喧闹的唱腔,我是向来不喜的。我讶异于父亲对它的无由钟爱,甚至是有些怨怼。乡里间的孩子,都喜爱过节,大到过年小到端午、中秋,总是最为欢闹,不仅仅是因为节日气氛渲染了一层喜色,对半大的孩子来说,过节就意外着吃,而对我来说节日却并不是有多好。对这件事,我是记忆颇深的。每年麦收时节,只要你肯一村一村往过走,你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在筹备着什么,高高的戏台,红红的绸带。记忆力那戏台高高胖胖,一具庞然大物蹲在那里,身上雕着龙刻着凤看着就十分新奇,通常是雕“二龙戏珠”。那大龙身上涂着彩,嘴里叼着颗黄色的大珠,怒目圆睁,须子翘的老高老高,我是决然无法企及的。龙身上有画着绿的、青的、蓝的、红的、黄的、还有混在一块儿去看不清什么颜色的鳞,四爪腾空被些许云掩着,稍有异动要飞走似的。台下,场上是新打的麦草,早已经被庄稼汉用叉摞起,夜风温热,一吹起,一层层麦香就这样轻轻的摇晃着你的心,满是小女儿的娇态。于是你就也轻轻的醉倒在夏夜的香气里了。快要沉沉睡去。我就是这样醒了,那台上戏子粉墨登场,一开嗓一亮相,惊雷滚滚,一跺脚一抬手,鸣声阵阵。那戏文一吼像要吼醒这天,喊起这地。吓得人立马从温柔里窜起来急急的跌到这无限的吼声中。这远古的,粗旷的,未经打磨的山里精怪,这自然的精灵,奋力爬打在鼓边,在戏人的袖口打转转。多年前,他在山与山之间蹦跳,欢笑,如今又在这夏夜的小小戏场欢腾,喧嚣,令人来不及放弃,不免有些惊诧,像一头刚出生的小猫崽子,对着老虎的惊诧,也带着一丝丝来自远古传承下来的血脉的濡慕。被震撼着,被洗礼着,竟全然不知自己从麦垛上滑下来。垛下有一团黑黑的影子,不高,略显发胖,在浓重的夜色里几乎怕是要寻不见才是。待我快要跌到地时,那黑影稍一抬手,将我这顽皮鬼捞住,一转,一旋,接放到肩膀上,两只宽大温厚的手握着我脚踝将它们一整个的包裹起来粗粝的手掌传来满满的热度,想夏日正午被晒热的黄土。我下巴搁在他头发上,忽的“嘿咦嘿咦”的笑出来。那用宽厚肩膀驮着他幼女的庄稼汉子,用黄土地赐给他们的黑面皮,黑眼睛深切的凝望着戏台,想要将这一声声吼唱埋进心里,再种到土里去,儿子是永远依恋着乳母的啊!我慢慢趴在温热的肩膀上,虫鸣,风吟,麦香又悄悄的勾住我梦的一角,而这一次,那炸裂的秦腔也开始在我耳边低低絮语,将我轻柔抱进怀中。啊,母亲终究是永远爱着子女的啊!夜慢慢深了,像沉进温柔的绵酒,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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