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怀生死_高中优秀记事
我不知人是如何快然自足于所得,以致忘记了老之将至。“死生亦大矣!”古人的悲叹因何而起?我想大概是经历够了生的喜怒哀乐,见过了凄凉的生死相隔,方出此言罢。
父亲总感叹我一瞬就长大了。“要是能回到你两三岁时,我和你妈妈都还年轻,你小小的,那么可爱,那么听话……”他回忆着初为人父的惊喜。家里厚厚的几大本相簿中,我小时候的照片有许多。从刚刚诞生时的婴儿模样到穿着裙子在花丛里嬉戏的女孩。这些照片背后是专注地端着相机的父亲,用胶卷留下我成长的一幕幕。灿烂地笑着的一家人,仿佛没有悲伤一样。
但我知道,正如不能忘记怀抱新鲜生命的喜悦,他也不能忘记葬礼的阴霾吧。我祖父辈的亲人们渐渐老去,开始消失在年月的磨蚀当中。
母亲的继父,即我的继外公住在山西老家,因为分隔两地等缘故,我们一家很少去看望。这位于我十分陌生、于母亲则是阔别许久的老人,身体一直虚弱,从短短的过道这头挪动到那头,据说都要花上半个小时。这不容乐观的情形没能继续维持下去。他辞世的时候,非常不巧赶上母亲重病。父亲请了假,代母亲去料理后事。那些日子里,我看到的尽是周围亲人凝重的神色。
同一年,奶奶的亲妹妹、我唤作八姨奶奶的老人,亦放弃了她骨瘦如柴的病体。我对这位瘦小却整洁的老人比较熟悉,这则黑色的噩耗,在我心上也就更切实一些。奶奶总爱讲她和八姨奶奶幼年失去双亲后相依为命的故事,分享一毛钱一碗的羊肉汤,互相扶持着读大学……她们每次见面,总有很长的亲切的交谈。而这交谈不会再有了。我想象不出八姨奶奶的去世对她有着怎样的冲击,而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我记得蹑手蹑脚地推开奶奶的房门,预想着种种她在哭泣、摔东西的场景,就像平时发脾气一样。然而我看到傍晚略暗的天色在屋子里投下阴影,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白发的老人衣着整齐,端坐在沙发上,表情平和,静默不语。经年之后,全家去拜访八姨爷爷,看到他书柜里摆放着各位家人的照片。奶奶对着八姨奶奶端庄含笑的脸,望了好久,说她那时多好啊!之后转开视线不敢再看。那次聚会并未因一张照片变得多沉重,沉重的东西都已沉在心底。如何忘怀呢?我只见过继外公两次,七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以至忘了那位老人的脸。但我仍记得,他从抽屉深处翻出玻璃弹球和柔柔的毛笔,陪我玩耍。那几间洋灰地的旧屋子,我这一生不会再见到了吧!母亲那一早醒来,尚未得知任何消息,却说梦见了螺旋的、长到走不完的楼梯,外公的声音在下方唤她的名字。印象中的母亲总是笑,而一条简明到残忍的死讯,让她的脸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那就是未经历过亲人去世的我,对“死亡”
第一次
清醒的认识。
我还清楚地记得什
么呢?每年的春节前后,八姨奶奶和八姨爷爷会来家里做客。八姨奶奶吃饭挑剔,一般的菜肴难以合她的胃口。她所喜欢的多是醪糟汤圆、水果沙拉一类,总是和我分享。她带来进口的脐橙,鲜艳润泽的橙色同她的灿灿的白发,构成我对她的颜色印象。电脑里还存有她的照片,与我们同坐一桌,笑得开心的样子。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她的模样,而这样一个当年还好好的人,是为何干净利落地不存在了呢?早已明白她已不在,却总有盼着她再来做客的莫名其妙的幻想。我想我远未忘怀。
死生亦大矣!并不像小学生写作文时挤出来的故事所述,有诸多哭到肝肠寸断的场景。空落的隐痛是藏在淡然的脸甚至欢笑背后,几乎像是早已忘却。失却至亲的老师们在讲台上依然潇洒,半生共事之人的追悼会上并无涕泗滂沱。我曾质疑成人们的心是否过于冷漠?经历过的人对我说:这种心情很是复杂。那时我想,没有经过的我,怕是难以体会吧!
终归还是要体会的,直接或间接,发觉死神安静地来临又安静地离去,带走曾经鲜活的生命。像是我还记得,却再也见不到的两位老人。有时候死神似乎来过,却空着手离去,或者还在附近徘徊。在母亲的病榻前,我由衷庆幸她没有被癌症击垮。经历过至亲去世的友人对我说,幸亏是如此,否则那种痛苦,不是脆弱的人心可以承受的。我的挚友在一通莫名其妙哭着结束的电话之后,便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踪影。我纠缠再三追问,在无数次明显的谎言之中,有一个局外人说了不太真又不太假的话,告诉我我的朋友正在被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确定这一消息的真伪。倘若是真呢?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我同样流不出眼泪,只有坠得沉痛的心情。那个人在断绝联系之前,对我说:“好好活着。忘记我。”若说能忘怀生死,不仅无情而且无理。我想应该忘记的是贪生怕死之心,是不愿面对现实的懦弱,是曾经锥心刺骨的剧痛。亲友危急之时,我们照顾他们、为他们祈福;倘天命不遂人意,就带着曾经的记忆与爱,好好活下去。那是每个人必经的路途,在这一程中,我们更加关心尚在身边的人,更能感觉到人类灾难的沉重、新生命降临的欣喜。忘却绝望,不忘生死之大。忘却曾缠住脚步的琐碎的事物,不忘坚定地继续少了某个人相伴的路程,无愧于心地走到终点。那时候,再笑着与分别许久的他们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