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

我已经望不见长安的影子。

长安,陷入那一顷碧波,嘴角含着一丝苦笑,下沉,下沉,不见了踪迹。

几回回梦里回长安。回那烟柳画桥,芙蓉池畔,玉簪螺髻,裙舞摇曳。回大明宫,回那九层台上,望战旗猎猎,歌舞年华。回灞桥,折一杨柳枝,望向阳关故道。长安,长安,爱之深,思之切。几回回梦里回长安。见宫阙间,梨园里,箫歌曼舞,空山凝云颓不流。见翰林院里,青玉案上,一人轻捋髯须,把酒醉饮。太白,太白,心太白,不容身!鸟儿飞过,长安的天空,留下伤痕。

可是,长安已经不见了呀。

除了几座故门,几道残墙,哪里有长安的影子?你能找到,长安吗?

找不到了。长安,已经不见了。

我们流淌的,还是那时的血。长安的人,长安的故事,长安的沧桑,长安的爱情,和悲苦,和伤别,就踩在这片土地上。

可是,毕竟不是长安。

我们吟着那时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像是吟着童谣。童年,早已看不见,我吟着诗,感觉童年的芬芳,和回忆里的感伤。那时的诗,颤动着,停滞于时空。侧旁的世界,像日历,一页页翻去、翻去,而那种颤动从来未变,像蝴蝶,飞入童年的花丛。

我看得见,那一张张流泪的脸。静静流去的江水,春天的夜晚,汀上花甸,月色流霜,那双凝神的眼眸――闪动着,许是泪光。无边落木,不尽长江,有人问,哪里是老身栖身之处?天姥山上,蜀栈道中,听得一声大笑,我知道,那身不羁之后,是一块石头,压在心间。一片悠悠的白云,晴日之下,青枫浦上相依而泣的身影。长江头,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泪洒入愁肠胃。

为什么,盛世华年里留下的,却是落寞的泪。

刘禹锡有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说他喜见这种景象。但读懂那个时代的人明白,那沉舟与病树,有着怎样的心境――灰色的,好像阳光灿烂里的黑影。盛世里的落寞,一如林木葳蕤里的枯叶。盛世是落寞最凄然的背景。

我不知道,在今日繁世里,有没有一种东西,一种情怀,可以刻在人心里,在一千年以后,让人忘不了、抹不掉?

毕竟,不是长安。

长安,长安,你许是落寞的?是一个特例?

从盛世里跌落尘埃,诗,忽然文静下来。像是被卡住了喉咙。不见了开元时的悱恻缠绵。不见了那人,狂饮然后大醉然后放歌。诗仙走了,来了诗鬼。

也有柔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只是当时已惘然。柔情,却是沉郁的。

还有,韩愈,他为什么要哭?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可是,为什么要哭?那琴声里有什么?――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毋以冰炭置我肠!

还是,那心里有着什么?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我不知道,从那险怪里,沉郁里,你有没有读出一种悲哀。深深地,刻在那个时代的骨髓里。

那里,长安,诗的盛世从来未断。

长安,把爱恨、情仇、狂放、大气,浓缩为一页。

长安,是一个意象。有时是一座城市,有时是一个朝代。它更是一道横绝古今的云墙,让人看不穿,它却又迎头屹立在那里,那么突兀,那样奇异。

提起了那个时代,人们眼里首先看到的,是铺天盖地、风格迥异的诗。只是诗吗?不,还有诗情。只有情吗?不,还有一个时代特别的历史印记。长安,那个时代,不仅仅属于文化。诗,只是冰山一角。

诗,却是一面镜子――

有人,立于山巅,涕泪横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化作远古,空鸣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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