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早时候胡同里静悄儿的。
老榆树就那样直愣愣地在门边竖着,枝尖上挑两团毛乎乎的家雀儿,上了性子偏头探探底下的炭堆,惹得一树害困的榆钱儿不乐意地抖晃。
野猫在人家屋脊上摸着挪步,摸着摸着就犯懒似的尾巴一圈坐定了,眯了猫眼儿听人家老收音机里小旦咿呀儿地念。
顶门杠子一仄歪,门页上两只铜环当啷的响,一顶油亮的小圆寸打这家门缝儿里面拱出来,发际下五指处两带远山眉,飘飘地恰是两幅酒望子,招呼下面两缸清冽的新酿;朱红的小嘴碎碎念,似是真的吃过一舌尖,醉得两颊熏红熏红——嗬,好不活生儿的娃娃!
娃娃兀自蹲在地上往瓶儿里灌沙砾,东边缓腾腾地升起一轮日,只是丸蛋黄儿的热度,边上粘连着半透明蒙蒙胧胧的清儿。
屋瓦烟囱里袅娜地直上炊烟,锅台初醒了,菜味儿肉腥熟米香,也一齐袅娜地直上,撩动抱着烟囱打盹儿的野猫湿软翕动的鼻尖儿。
但听得滋滋的烹饪声——鲜丽的生命颜色,渐渐地换出诱人的气泽。“哗——”厨子舀进一瓢水,锅里汤色泽更鲜;“好嘞——”汤勺儿“当儿”地往锅子上一磕,厨子快活地一喝——是个老妈子的嗓子,“掌柜的——栋子——开饭喽!”正宗的京腔儿,声线里系着十八道拐儿,却呼出得利索,颇带点儿刀马旦的豪爽。
再就听得厢屋里掌柜的一应啊:“来喽——镪镪镪镪……”
窗洞子外头也响了——娃娃“噗噗”地拍拍衣裳,“当啷”一声不小心带倒了沙瓶儿,回头瞅见再提起来,咚咚地急急往屋里跑,寻着那香味儿去了。
众家落座,分海碗了——打柜子里掏出三叠儿碗子戳桌儿上,汤勺舀起热汤施进来了——娃娃的脸儿给热气蒸得更红润了,跳跳地映着外头金红的太阳。
每天清早儿就听得这些动静儿打窗洞子里冲出来呀——开场都是些老妈子的嗓子——有年轻时候在团里的,还有大世面上吊过嗓子的,都缭转有味儿;中间是掌柜们的,呼呼哈哈地都是不老的霸王;最后是孙儿的,不会喝京腔儿倒也能作声——饭桌儿上吸溜吸溜属孙子吃得最香甜。
胡同里每户儿都有戏,锅儿碗儿瓢儿,钹儿磬儿铃儿——呦嗬,老旦须生娃娃生齐齐亮相,赚个满堂彩,翌翌的整一条胡同儿亮起来。
雀儿受惊“扑棱”地去了,榆钱儿更抖跳,怕是已经醒了梦。
胡同儿新的一天热闹地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