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街边跑完步以后,沿着洒有淡黄色灯光的林阴道随意地走着;忽然,我听到幽蓝而高的夜空中传来几声久违了的布谷鸟的鸣声,我的心府豁然洞开,一下子仿佛置身故乡的田野。我情不自禁地模仿着叫了几声,也算是对飞过城市上空的布谷鸟的回应。
后来又有多次在这城市里听到布谷的叫声,奇怪的是都在夜间。也许白天市声太嘈杂,根本听不见;也许布谷鸟也喜欢在夜间出来——夜里安静也显得空旷多了,空气不消说也很清新。我的居所在北京的五环附近,接近郊区,夜间有布谷鸟活动,也算正常。
这使我想起童年。童年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常在夜间。我们这些村子里的小男孩、小伙伴,只要天气允许,都会相约从家里出来——就像鸟儿飞出小巢,在村庄里、田野上乱扑乱飞。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我们把能想到的玩法都玩了,而最乐此不疲的就是打仗。
本村的小伙伴之间打,跟外村的孩子打,在村道上、田埂上、沟渠上不停地奔跑、追赶,在丘岗上、草野间、打谷场的萆坡上不停地翻滚,甚至飞墙越壁,我们的笑声、呼唤声、呐喊声、斥责声不时地从幽暗的夜幕——一层层的夜幕间飞出,久久地回荡在田野上。
我们从电影里学来了许多“战术”,其中就有“埋伏”——为了伏击“敌人”,掩蔽在草莽荆棘丛中,等待他们出现就给以出其不意的一击。在那河流边、小树林里,我们中的一支埋伏下来,另外一伙则去侦察或偷袭。而耍确定对面来的“人马”是否自己的队伍,那就要对“暗号”;“暗号”也就是鸟儿的叫声,学得最多的就是布谷鸟的叫声:“发沃-发沃”,“发沃-发沃”。从稚嫩的嗓子里发出来的鸣声是那么清越、脆亮,简直是惟妙惟肖。
那叫声混杂着河边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给潮润的夜晚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神秘。如果听出是自己人的声音,我们就会分开遮掩在身上的枝枝叶叶,欢跳出来,迎接战友;如果听出声音不对——即使双方都有可能按同一种鸟鸣声接头,但也有叫的节奏、频率的不同——我们仍会屏息凝气地埋伏不动。待到冒充的敌人走远,我们还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而这时大孩子说不定还会“嘘——”的一声叫我们静止。这样的情景简直像是电影里情节的搬演。
我们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孩都参加过这样的战斗。他们是新国、大玉兄弟,帮本、四清堂兄弟,还有新双、新根,也是堂兄弟……在埋伏的时候,我们肩膀挨着肩膀;翻墙头的时候,我们一人踩着一人的肩头。我们当中有谁在树林里跑丢了,要寻找回来,也不用喊他名字,就发出一声声急切的鸟鸣。
有一晚,我有点发困,糊里糊涂地跟他们跑,大家在抢过一座独木桥时有点挤,不巧的是我被挤掉下去了,“咕咚”一声,一片大水瞬时漫溢到了我的脸上。我感觉自己在沉入深渊,但是,很快有几只手把我拽住了。我被拉上岸,还懵懵懂懂地没有反应过来,这当儿却有一声响亮的“发沃-发沃”的布谷鸟的叫声在我耳边响起,我顿时清醒了,大伙儿也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不知玩过多少次这样的“战斗”,也不知学过多少次鸟鸣。我们当然也不仅学布谷鸟叫,我们也学鹁鸪叫“鹁——鸪”“鹁——鸪鸪”……甚至学八角,学老鸹、麻雀叫,学什么像什么。每一个孩子都会几种“鸟语”。我们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只野鸟。但是,谁也拽不住时光的脚步,我们一年年长大了。
人生所应担负的担子开始一点一点地压过来。我们不能总这么疯玩了,全体出动、一起闹腾的时候更是越来越少。很快,新国到外乡投师学木工手艺了,四清远赴江南投亲靠友,新双去镇上接了他父亲的班……而最可怜的是大玉,他的风湿性心脏病老不得好,最后竟然一病不起——当年,他可是我们当中学鸟儿鸣叫学得最好的一个;他临终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去看他——是害怕,是难过,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呢?我也说不清。现在想来,我是应该去送送他,甚至应该再作一两声布谷鸟的叫声给他送行。
我们的童年哪里去了,是否也化成了一只只鸟儿,飞到了空旷的漠漠的山野、田原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极愿意早逝的大玉能化为一只布谷鸟,年年从大山那边带着激越的叫声飞回来,回到那片他只短暂生活了十二年的乡村。
我一点都不羡慕出生在城里的那些同龄人。虽然我走过的路比他们的要艰难得多,但我的童年,有一片快乐的田野,有欢快的布谷鸟的叫声。说真话,我现在都想重新回到我的故乡,再与我的那些童年的小伙伴一起埋伏在草丛,然后用布谷鸟的叫声作为彼此见面的联络方式呢。
但是,前夜,我跑完步又散步时,听到城市上空的布谷的鸣声,情不自禁模仿着叫了几声以作回应,在一刹那间感到欢快的同时,也突然发觉:我模仿的布谷鸟的叫声怎么越来越不像了呢?我的心头涌起一种微微的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