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他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他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的游荡,当落叶纷飞。——里尔克《秋日》
如果可以,我想,我还是会选择这条路的。
一定会的。
画室在学校破落的走廊尽头,门和脱落的把手告诉人们这里已经被遗忘了。开关门的时候,经不起再多一分的力量,颤颤巍巍的抖落一层灰。
我和至恒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是在被金黄色光线洒满的午日,参加了某个比赛的集训。打开老师指的方向所在的门后,看见他在角落静静的涂着画板,发觉有人进来,抬起头对站在门口发愣的我笑了笑。
没有想象中美少年的法国气息,但认真的脸就是让人感觉干净。
扁音老师走进来整理边上的材料,不抬头的念:“雯,画板和架子都自己装一下吧,画自己选一幅感觉好画一点的……你坐到哪里去?等下还有人要来的,油画的都一起,这样我指导也方便点嘛。”我慢慢的移到至恒边上,勉强安置好宽大的画架,随便拿了一本画册就打算落笔。老师出去之后房间沉重的空气里就只剩下沉默的我们,在明明晴的可爱的气氛对着画板拨弄色彩斑斓的广告颜料。
“我发誓我当初真的只是想问他这里颜料的配法!“我无力的向同桌解释到。
同桌是一个成绩极好的女生,爱在自修课轻声哼歌也喜欢享受课余时光翻我泛善可陈的八卦。听到我重复多次的回答之后,她看着我趴倒在桌子上,手里一面写着刚刚下课发的卷子。
“我再说一遍,你的鬼话连你自己都不会信。”她转回头去。
我给自己难得的放了几分钟的假。重复了几遍当时少的可怜的对话,心里默默的想着中午午休和现在的距离,然后只能无奈的把头埋的更深了。我把脑袋努力放空:“至恒……他好像是书画社社长吧……”
同桌在一旁不失时宜的啧了啧嘴,我起身向已经写完选择题的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抽出了塞回抽屉的卷子。
还是9月的夏末,热浪借着阳光绽放在喧闹的学校里。
参加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楼下毫无征兆的昏倒了,就是走到楼下站了一会,接着好像被黑暗带回了梦境。或许是晚上练舞的缘故,又或许是我挥霍掉的无数个夜晚,现在张牙舞爪的想带我离开。期间醒来过一次,我躺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所有感觉都是浑浊的,我努力看清眼前的班主任,轻轻的对她说了一句:“腿麻了。”再次醒来是凌晨,医院惨淡的白色把眼睛刺的很痛,只好静静的对着天花板眨了眨,感觉到了鼻腔里突兀的输氧管在向我输送并不让人排斥的气体。
身体软的没有醒来照顾自己的欲望,于是闭眼继续昏昏睡去。
早上和夜里的情况相比没有多少好转,吃完饭便离开了那个满是消毒水味的冰冷地方,外面雨淅淅沥沥的落在面前。
到了学校,我和他们一起爬上了学校租来的公车。我闭上了眼睛,疲倦和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把我剪的七零八落,车上人的交谈也不像从前那样清晰的飘进耳朵。
不久感到有人开始下车,拖着有些发热的腿向外面挪动,雨轻飘飘的落在脸上。
过程平淡无奇。我把之前准备好的素材用了上去,没有想象中的连续画错换画板之类的插曲,提前十五分钟出了试场。外面雨还在赌气的下着,粘稠的纠缠在空气之间,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眯着眼睛咧开嘴笑了,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紧张,是我的通病。站在门口等了一会,至恒从扁音老师那里脱身,背着包走了过来。
“可以走了,车子刚到门口。”他整理手中的伞,在空中把它瞬间张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缘故,迎面的一阵风很凉,只好装作自然的样子跟在他边上走了出去。我看到至恒举在我脸边的手,他的手指消瘦,骨节泛白,长期作画,上面却很干净,没有沾染上任何颜料。
所有人都羡慕至恒,他是那样优秀,可只有我知道,我的至恒,他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么快乐。
他和我一样,有着光洁的外表,内心却千疮百孔。
那次比赛的成绩过了将近两个月才出来,课间升旗的时候,校长报获奖名次把他的名字刻意拉出了长长的尾音。一等奖的耀眼还是那样灿烂,以及他压轴的五千元奖金,除了他在上面静静听老师安排的样子,没人记住了我这个夹杂其中的二等奖。
下午画社还是照常上课。我坐在至恒的阴影里,心里很乱,手上把一本画册翻的哗哗响。至恒把手里的笔放下,他看着我,开口:“雯,你知道吗,其实我最不愿参加那些所谓的大赛了。”
“你不是很喜欢画画吗?”我放下手里的册子。
“我感受画的美,是用眼睛去体会事物内在构造的特质,自由才画的出内心最痴迷的感觉;框条定死的规矩,不能违抗。我只想画自己感受到的东西,虽然我这次得了一等奖,但是因为选材的问题和老师大吵了一架。”
“雯,我觉得很累。”
我很惊讶,原来我最被老师引以为豪的至恒,也会不快乐。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坚持去参赛吗,所有我去参加的比赛,都或多或少的有奖金。我想着多久以后,不用权威比赛拿来的艺术生资格报考学校,去美院闯荡。就画我想要的东西,不像现在这样为去其他地方而努力寻求生计。”至恒声音淡淡的,像是叙述了自己很久不被人所理解的秘密,掺着一份少见的释然。
“我们可以一起走,就算是为自己最相信的艺术。以前我找不出理由去逃脱,去寻求我们追求的真实,你知道,如果有同行的人,梦想不会只停留在想的层次的,既然想好了,为什么不继续呢?”我默契的令人怀疑的回答在房间里传荡了好久好久。
我明白至恒的决绝从何而来,因为我们以相同的姿态活了这么多年,盲目的走,其实我们心里都有一窝冬眠着的狼,等着哪天有机会重新苏醒。我们都记得自己的初衷不是为了分数的容易,想着希望在某天,能在未来看到自己的梦想别在胸前。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吗,“至恒看着我,”因为你活的这样生机勃勃,坚强,愿意走自己想去的路。“
他的灰亮的眼睛,盛着一碗海瑞斯湖晶蓝的湖水。
晚上睡前,寝室里气氛欢快的跳跃着,学期第二次月考刚刚过去,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我们都把分估了。我小小的进步了,这让一个上课思考哲理下课埋头写卷子的人感到极其的不可思议,因为画画的缘故,我把专业课全都和学习划上清晰的界限,独自走在宽敞的阳关道上。其实我只要弄清这个金属掉到酸里会怎么反应,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它的受力是多少,对于想学好理科的人犯了这样一个旁人看起来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想我是出轨了。可现实却让我出轨的这样无罪恶感,现在好想坐在阳关溅满的楼顶,对着楼外扑腾小腿。
同桌冷静的脸在我们的闲聊声里是那么格格不入。她在与我们学校前60的作战中丢盔弃甲,也不能像刚熟识那样扑在我怀里哭诉好多事情,高中里充斥着红楼梦里面无形的压力。它一下一下编织人们的关系,剔除了什么,交杂了什么,到头来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楚。深夜她坐在我床铺边上用台灯的时间很长,睡眠极差的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把最近的生活像看录像的过了一遍。同桌在我梦里是逆光行驶的小小战士,她努力的把剑磨亮,在想象中日夜练习屠龙之技。虽然没有龙,但她还是要不停的想象自己一剑刺穿龙的咽喉时血红的夕阳打在她身上的光,她是冲在最前面的一批,是最勇敢的一群孩子。
也许这就是艺考生最令人羡慕的一点,别人经历把苦痛转化为习惯的过程时,他们却在体会最本质的美。可除了他们没人知道,他们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变成一无所是的可能,其实每个人都在穷尽方式往前走,不是路有捷径,是沿途的风景不相同罢了。
所有人面对的,都是排在最后蒙面的高考先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得以这样一种人类最初没有言语的姿态来相互提醒,相互证明,然后借彼此的温度和生命的长短来完成自己身上未完成的梦?难道这就是所谓生活的闹剧,一出出的上演,一出出的落幕,我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只是演久了看久了,亦不知道自己哪一刻是演员,哪一刻是观众。
深夜,窗外忽明忽暗的灯。打开酒柜厚重的门,我看见一瓶瓶红酒横陈的尸体摆在我面前,里面迷幻的红色液体在手里轻轻的摇晃。我把他们放在桌子上晶莹的高脚杯里。很多很多的事,都像血液一样喷涌而出,想去挣脱,想努力的溺死在他们浓重的情感里。他们从我的胃里直达大脑,如蛇一般缠绕,把所有的思想都掐死碾碎,然后吞进腹内。我紧握着高脚杯纤细的底部,早已分不清了杯中的是我体内流淌的还是全身充斥的。模糊的触摸梦想残缺的外壳,我只望见至恒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伸出手:“雯,快起来,我得走了。“
我闭上眼。
我们在人生这趟列车上,到站下车,不由得你不下。
至恒在找到我之后,他问我:”你真的要和我一起走吗?“我看到了我亲爱的至恒脸上消失的自信,静静的看着他:“你现在希望我走?”至恒低着头,不语。
“你现在告诉我这个是为了什么,希望我痛哭流泪还是欢天喜地?”我忍着不让泪流出来。
“你真麻木。”至恒声音一点也没有颤抖,“我不去艺考班了,现在只是想问你,我们是不是把决定下的太急躁了。”
“是你的梦,怎么问我它在哪?”我转头就走。眼泪已经溃不成军的逃脱,我的声音悲哀的像垂死的巫师一样不合时宜。
高三下半学期开始,学校组织拍毕业照。集体合影永远是等待时间长于有效时间的,我把自己藏身在人群拥挤处,盯着手中的英语单词本出神。时间竟然这样灿烂而短暂,如今又要到人生中一个大型离别的站点了,知道这些曾一起共赴过的人将要与自己说再见或者连再见也不说就要转身离开,心下也就明了。离别是一场必输的赌局,我甘心赔上了一整个青春,包括艺考,包括过去经历的那么多斗争。但毕竟我们的一生还有那么多人和事要去经历,毕竟时间到了,我们不得不离开,毕竟“若无离别,成长也就无所附丽”,毕竟,我们曾经互相证明过啊。
就像顾城说的,亲爱的,我们的路还长。
我回到原先的生活线,做卷子,熬夜,挣扎着把自己往上提。生活的枯燥渐渐向我袭来,可我已经找不到颓废的理由。每天和同桌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一起主动留在自习室过夜。同桌看到我夜里神志不清的做题现在都会在我边上放一杯冒热气的烘焙咖啡,她说,雯,你不快乐,不过现在没有人还像你以前一样快乐。填志愿的时候我平静的填下了据说未来会更加美好的名校,第二志愿还是写上了美院,接着就把我的未来和过去都读进了冰冷的机器。日子便这样干净的一天天流过去。那天在食堂碰见至恒,发现他愈发消瘦,我说谢谢你了,我请你吃饭。他只是对我笑了一下。
考前两个星期的课余,我埋头揉了揉眼睛,一边把刚刚用掉的一支笔芯扔进桌边的垃圾袋里。扁音老师出现在门口,把我叫了出去。
“雯,你之前比赛的画退回来了,要的话等下去画室拿。“
中午光线在地上异常强烈的辗转跳跃,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一个人穿过学校破落的走廊,拿着钥匙打开了画室灰色颤抖的门。光穿过厚厚的玻璃,缓慢的打在地上。翻着桌子上的画,我看见了至恒的那幅一等奖作品,从未见过的油画画像,画面里是我在对着画板上色,周围是灰色调的埋头学习的人们。
右下角小小的白色标签,作品名很简单很平凡,梦想。
风掺着颗粒分明的沙,扬起一半就消失在干净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