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正是瓜果上市的时节。种在南河滩的三亩西瓜滚落一地,花底黑皮的黑美人,青花绿边的沙里香,赭墨带褐的乳红甜,圆溜溜的鼓起在清凌凌的叶子中间。我爹是瓜把式,种养的西瓜皮薄耐储、瓤脆沙甜。卖瓜的收入可供后半年一家油盐酱醋零花钱开销,连我开学的学费都要靠这部分钱来支撑呢。
七月七是县城的菜蔬集。一大早,我和爹趟着露水摘了一排子车瓜。爹哼着乡俚小曲,在前架着车辕拉,我在车后一步一趋推。五六十里地,爬坡拐弯,翻山越岭,汗流浃背不说,肚子里已是饥肠辘辘了。挨到县城已是午后了。
这里是城郊一片河堤的开阔地,摊贩都在这里聚集。人声噪杂,瓜果飘香,西瓜、甜瓜、桃子、葡萄的香味混在空气里流淌,买客们货比三家,拼了命地砍价,卖主们则是自卖自夸。地段平坦、人流密集的好摊位早被先来的人家占住了,爹只得选了地势低洼的河道旁。
终于有稀稀疏疏的主顾来看货色,拍拍瓜,噗噗噗得响,知道是地道的好货,却掉着胃口不买,漫不经心的问问价钱,不住地游移徘徊。一老一少,一个和爹年级相仿的老汉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蹲在瓜摊前,想一下子包圆买下,走个批发价。爹估摸着斤两说,要是过秤四毛一斤,要是论车论堆要二百四十块钱。犹豫再三,他们有点不舍,又去旁边的瓜摊转悠。爹说,这是个买瓜的主儿,一会还会回来。
酷暑湿热的时节。抬头看天,平地里起的风带着土腥气卷起塑料布、碎菜叶、纸屑瞬间卷上了半空,路旁的槐树枝条枯叶经不住风的撕扯落了一片。这个节气,飘来一片云彩就可能下一场雨。有的摊贩开始收拢货摊,爹也有点沉不住气,频频踮起脚,远远的眺望刚才看瓜的老汉。
隆隆的雷声响了在头顶滚落,含着水润和泥土气息的风从远处吹来。几十里外应该下起了雨,脚下也有零星的雨点了。那个老汉终于来了,爹自负的砸了咂嘴,自言自语说,怎么样!这就成了。老汉穿着七十年代的确良蓝靛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浅白,丝丝缕缕的线打了卷。
他看看天,枯枝般的手摩挲着瓜,一口价,二百。
老爹咬定二百四不松价,还包熟。
雨点有些急了,打在西瓜上噗噗作响。老汉擦去古铜一样额头的雨滴,顿了顿,二百一,生熟都是我的。
爹用袖子拭去瓜上的水珠,看了看我,再加十块,你拉走我们还要赶路。
老汉咬了咬牙,中!我小子拉车给亲戚葱去了,我找他去,回来就装车。
爹说这车瓜钱够你在校里一个月的生活费了,一会爹请你下馆子。
天色像是被泼了墨一样暗了很多,厚实的乌云棉花满塞满了天空的每一处空间,闪电鞭子一般抽打着风,雨势渐猛,河滩里来来往往的人空了一半。老汉一溜小跑过来,说三小子没回来,是个书迷,肯定是送完葱又在书店里看书了。咱们先把瓜卸下来。
爹给老汉帮忙,把瓜一个个轻轻放在搌布上。老爹和老汉絮叨着买卖赔赚,拉上了家长里短。原来,那个老汉供给了三个孩子读书,最小的小三也是高一了。听同村人说贩西瓜的利大本小,一趟能挣个百儿八十的。暑假里,他倒卖了三千多斤,图了个辛苦钱,六百块钱。这不快开学了,最后一趟,努努劲,多少再挣一把,够孩子下半年学校里的开销了。他嘴里的三小子就是去书店看书的那个男孩子。他爹满是皱纹的脸上舒展起幸福的笑,小三子学习在班里前几名呢。
地面已有了积水,几乎到了脚脖子。数完了西瓜,老汉点了钱,给了老爹,老爹蘸着唾沫又点了一遍,装在贴身的兜里。那个孩子还没来,老汉有点急了,央求道,大兄弟,稍等一会,帮着我看一下瓜,我去找找他。读书成傻子了,下雨也不知道往回跑。
雨点如麻,地上顿时积满的水几乎是在瞬间到了膝盖深。不好,爹说,娃子,快往咱车上搬。话音还没落,西边高出的流水已经涌了过来,地上的西瓜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的四处漂流。我们急忙抢着,还是有一半的西瓜冲到了远处。旁边有位好心人赶来帮忙,不住地埋怨,你这人只能把瓜摊子摆在这里,这里是水道,一有雨水这里就会成河……
哎,爹懊悔着,买瓜的去哪里了,早来一会不就啥事没有了。我接了一句,反正他给了钱,碍咱什么事。老爹瞪了我一眼。
不大一会,老汉和他孩子拉着车急匆匆地赶来,看着哗哗的流水,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三小子用拳头打脑袋,哎,都怨我看那些书了……
两对父子,两辆排子车,蹩进了一个临时避雨的角落。雨依旧噼里啪啦地落在屋檐上,打在疏落的树叶上,街里的水势像是一头莽撞的野猪,把一切顶撞的横七竖八,一片狼藉。
相对无语。一会,爹拿出刚才收的钱,低沉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剩下的瓜算我的,给,你的钱。老汉嘴角哆嗦,显得局促不安,直搓着两只大手,怎么能行,这是我买你的瓜……
夏天的天娃娃脸,转眼雨过天晴了。大街上乱七八糟的杂物被湍急的雨水冲刷的干净利落,河滩里的人又开始挤挤撞撞,重新摆摊吆喝。爹和老汉达成了一致,爹给了老汉一百三十块钱,没被冲走的瓜算一百钱,还归老汉。老汉千恩万谢,装上车,慢慢的离开了。老汉在前拉着车,儿子在后推着,两人不断地回首……
夕阳快要落到群峰里,余晖洒满湿润清新的田野。爹架着空车,我怏怏地走在后。心里恨恨地想,爹就是太实诚了,到手的钱怎么又给了人家,人家有了钱挣,里外没损失,咱们吃亏就大了。老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说,咱是自家的地,自家种的瓜,没本的买卖,就当结的瓜少了。人家是贩瓜,有本钱,咱不能让人家吃亏。前面有一个刀削面饭馆,飘出了青葱和肉的香气,肚子里一下子咕噜起来。爹瞅着说,走,小子,一天还没来及吃饭,咱爷两下一次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