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的前世都是一棵树。或者,我们心中都有一棵菩提树,或者旗树。——题记
它是风的杰作。风把敢于对抗的枝叶统统抹杀,剩下“顺风”的一面,像三角旗,当地人叫它旗树。
旗树生存于加拿大北部冰原。当冰河挤压,雪线下降,丛林早已退去,只有零星几棵好像来不及突围的旗树不期而遇。刹那芳华,令我猝不及防。旗树,你是被遗弃的孤儿,还是甘愿做最后的守望者?冰临城下,你在等谁啊,旗树?
雪光刺眼。在夕阳微弱的余晖里,只有走近你,才能看见你坚强的姿势——本应宝塔型的树冠,只剩下一面三角旗似的枝叶,剑指同一个方向,巧妙躲避寒风的追杀。其他部位像被刀削似的一干二净,暴露瘦骨嶙峋的主杆与寒风较量。那些迎风的愿望,或许来不及萌芽就被严寒冻结、摧毁了,但你扎根在这里,看似没有主张却是最鲜明的立场,你的尊严再也不能往后退缩了。
大地留白处,推土机推出一条进山的便道,山包被撕开一列伤口,你的地盘露出了横截面——一层薄薄的泥土之下,全是坚硬的沙砾,冰雪融化的水正从你发达的根系咕咕流过,惴惴不安。地下水刺骨而持久的冷啊,远胜过头顶凛冽的风,而根似乎习惯了这种考验,穿越时光的迷茫与残酷,在石缝间驻扎,气定神闲,恩怨了无。
沟壑纵横的冰原,不露破绽,省略了四季的轮回,掩盖了多少生命的浩歌。这面倔犟的三角旗却突破了所有经典的俗念,从寸草不生的底色中抽象出来,与透明的时间对峙,九死不悔。是冰原的日子慢,还是土地太贫瘠,让你数百年才长成一棵一米多高的树?你不说话,但老唱片一样细密的年轮记着你艰难挣扎的密码。也许,前世一个错误的约定,造就这场悲壮的苦旅。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必须醒着,时刻扼守生命的城堡。孤立无援,你成为你自己的屏障,你成为你自己的拐杖。
如果像我匆匆而来,权当一次过冬体验。而你,远离尘世的荣华和喧嚣,傲立冰原,已独自与这样炼狱的日子抗争了数百年。百年孤独,为何偏要把最致命的爱立在绝处?千年修行,难道换我瞬间的回眸和膜拜?也许,只有忍受旷古悠长的困顿与涅槃,才能完成灵魂的救赎和超度?
走过千山万水,我本为欣赏枫叶而来。那种铺天盖地的红,那种热情似火的红,那种恣意嚣张煽情的红,却都在狂欢之后让人更加失落和空幻,最终如书签般归于沉寂,恍如隔世。
皎洁的冷月之下,唯有你挺拔的英姿才配得上背后唯美的雪山。是否命中注定,要用对手的冷酷映衬你旷世的高贵和巍峨?至少,雪山如果没有你的不弃不泯会更加寂寞、黯然失色。但你又岂是雪山的点缀或引子?
熊一样缓慢的时间已经走远,也许我不该侵入你的领地,踩响岁月的傲慢与哀戚。可为什么我穿过烽火硝烟的历史,翻过金戈铁马的传说,偏偏误入这方与世无争的天地?永恒的冬季没有拐点,心灵的锚地何曾冰封,唯有前世缘分才让生命的禁区竖起惊艳的旗帜,不曾辜负。先知啊,数百年悟道积攒下来的气场,让所有乔木自渐形秽。
你是在等我吗,旗树?有你,才有三角旗般坚定的指引。仿佛高僧映壁留痕的打坐,那千年不变的手语啊,在极端的包容中找到特立独行的方向,渐入无我之境。而我,该以怎样的站姿回应你沉默百年的逼视?
冷月作证,千年之后,我仍是你忠实的信徒。朝圣路上,仰望星空,没有猎猎的经幡,没有喃喃的祈祷,只有梦中的图腾让风在颤抖,心在颤抖,大地在颤抖。
你会等我吗,旗树?在这个广袤苍凉的旷野,任何一个庄严的承诺都是劫难,何况还有漫漫千年,千年。
胡喜之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