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次/一起去看电影/那个故事/感人肺腑
还记得/你流着眼泪/在黑暗中/我们紧紧相拥”
那天晚上我和阿飞一共连着看了三部电影:《少年心气》《莫欺少年穷》《再见乌托邦》,我记忆犹新。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再见乌托邦》来到了结尾,看着发福的何勇苦笑着跟张培仁要版权钱,年迈的夫妻谈起人间蒸发的摇滚少年小珂时噙着泪的眼睛,阿飞默不作声地拔掉电源,传出一声“刺啦”的尖响,很久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打开冰箱,拉出两瓶冰啤酒,排在玻璃茶几上叮当作响,撬开一瓶就咕咚咚灌进喉咙,喝完一大口低下头去,贪婪的吸着空气,双眼放光,泪水流到嘴里,酒从两边的嘴角渗出来,流到地上。
酒瓶的幽绿像海上翻滚的波光......他说:“走,弹琴去。”我看着他一动没动,他接着抬高声音:“愣着干嘛,傻啦,我说走,出去,我们去外边弹琴!”
我俩抓起衣服到小院音棚里去,插上电吉他,把音量调到最大,开始断断续续地弹着曲子,弹齐柏林的《天堂的阶梯》、弹虚极乐队的《般若》、弹《梦回唐朝》和《国际歌》。时而放下琴打鼓,放肆地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喊,像撒旦敲打着地帝城的牢门,不知疲倦。
快天亮的时候,他摸出一包烟,一支接一支,抽的很凶,没吸两口就掐在琴弦上,烟灰把吉他和鼓皮烧出一块块黑色的焦斑,花火明灭。一支接一支,他在黎明来临之前抽了三包。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有些陌生。
“前路没法看得清/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
踏着灰色的轨迹/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快中考的时候我很少看到阿飞,但经常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传闻。传说他剃了光头又蓄起了长发,抽烟、打架,无数次回家反省。
那天是一模考完试晚上,由校门口便远远望见他蹲着,头发蓬松。见我来了,他掠了掠头发,我看到一双哭到红肿,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说:“走吧?去我家。”我脱口说:“干嘛?要中考了,回家复习。”阿飞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仿佛深渊。
相对无语。
他把手伸进兜里,发现没有烟了,他咂咂嘴,说:“呵,我想我可能考不上一中了。我现在真迷茫,每天晚上就弹琴听歌,直到天亮。我现在对我的未来看不到一点希望,我的梦想就是去做音乐,但这个世界,太压迫了,那么多优秀的音乐都被禁止,这么多好的思想、摇滚的精神,都慢慢地流失了,我实在想不通我的前程、我梦想的出路,真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想做音乐,等我大学毕业、高中、明天,甚至更早。这不是好高骛远,我只是不想这么活着。你记不记得以前咱俩听过一首歌,里边说,音乐不是为了赚钱,活着也不是为了忍着。”哽咽着喉咙,他仿佛使用着另一种语言。
他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后来我说,走吧,回家吧,天都黑了。还有几个月,你还有机会,这不现实,阿飞。你应该努力学习,考中央音乐学院,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他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响亮的吹了声口哨,“你看,人最终还是要向生活妥协,你也不例外,都要去过一份循规蹈矩的人生,可我偏不,我要自己的人生,就此别过吧,祝你成功,也祝我成功。”他的目光投向北方,淡远,并且执着。
到车上妈妈投来担心的目光,没有说什么,我躺在车后座上,泪水涟涟。
我仿佛回到从前那些夜晚,和阿飞一起抱着膝盖看电影听歌,在凌晨两点的音棚里打鼓弹琴,手指磨出血来,滴在乐器上。
我想,这就是人生吧,各人选择各人的一条路,年轻的我们活在生存与梦想的对流中,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我想看似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也许各人都有梦,不仅仅是苟且与妥协,只是选择了常态的人生、尘世的成功,都在守望着平凡的人生。
看着雾霾粉白的天顶,我失去了意识,信梦游之,希望永远不会到家。
阿飞真的没有考上一中。
曾经阿飞学习也很优秀,我们那么形影不离。阿飞就是这样,在别人眼中他反叛、先锋,行走在生活的边缘,其实他只是很单纯,认定了一种人生便决不回头。
升入高中,一切又步入了正轨,新的学校有缤纷多彩的社团,有名师授课,有各种性格开朗热情的同学,紧张的考试,充实忙碌的生活。
而阿飞没有上完高中,他收拾好行囊,已经远走他乡。
去北京的前天夜里,阿飞来学校找我。想跟我道别,他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我走出校门时,看到他正朝着人海张望,看到父亲寒风中略有些单薄的身影,想了想自己不断下滑的成绩,终究没有勇气过去再拍一拍那熟悉的肩膀,磕一磕那颗铁拳,我戴上兜帽,踉跄的撞过人群,一路上低着头,既不想被他看见,也不想让父亲发现我沾湿的脸。
“//围着老去的国度围着事实的真相围着浩瀚的岁月围着欲望与理想”
此后阿飞消失了一阵,我的生活也终于渐渐平静,我们各自为着梦想而努力着,为了音乐的梦,为了求学的梦,守望着各自的人生。
后来,阿飞的社交网络开始活泼起来,他在北京过得很累,很充实,他跟随他父亲的一位朋友开始正式学习音乐,接触一些国内一流的音乐人老师,国际上优秀而震撼的乐队,他的人生十分精彩。不久后还会参加老师在天津的演唱会。
那天来的人不多,都是一些朋友与圈内的音乐人,效果很棒,阿飞唱了两首歌。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
他说,两首歌献给他的朋友,也献给他自己,献给过去的那段彷徨的人生,他说自己终于找到方向,将不会辜负初心,守望着梦想确然前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他说他如今已经明白了当年的幼稚不懂事,自己现在不做音乐的时候会去学校听课,在家里也会学习,但他从未后悔过,他说,虽然很累,但他喜欢现在的生活,他会努力读书,努力创作,要做个一流的乐手,写不朽的中国乐章。我说我的高中生活非常辛苦,但是也很充实,很紧张,我逐渐适应着这种高强度的学习生活,也明白了求学不仅是世俗的成功,我想我以后会选择留在大学、研究学问,对学术尽一份微博的贡献。
那天晚上我俩一起走回家,一路上唱歌、打闹,直到我们都精疲力竭了,勾肩搭背,踢着腿走在午夜的大街上,眼里噙满泪水,脸上挂满笑容......
其实,人生大抵如此。
我认识的一位青年导演,也打拼在北京,在公司学电影很辛苦,总要因为完成公司给的任务去导烂片,但他总是和我说起他有朝一日也能当上徐克那样的大导演的愿望。
教我写诗的老师,一位中年先锋诗人,在荆楚之地做着律师程式化的工作,总是在深夜中点燃香烟,书写内心的狂热与躁动,从不问名利和结果,在第二天清晨还要继续着养家糊口的现实人生。
亦如阿飞与我,阿飞在音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没有背弃本心,我相信他的人生会更精彩,我选择了读书的这条常态之路,奔着名校去努力,不是苟于名利,更向着求经问道的研学之路上坚定着脚步,我也无怨无悔。
太阳的潮,
黄色的浪,
把我举到峰顶上,
使我们散落在四面的地平线
并使我们完好无损
依然是我们,在日子的中央。
在活得不明不白、五脊六兽的青春年代,我们是在野蛮地生长着,守望着我们本愿所抉择的人生,越过无穷岁月,忽然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