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黎明

"你见过地狱吗?"纽约的夏天并不凉快。

我坐在时报广场像台阶一样的座位上,旁边是一位犹太老人,头上顶着一顶黑色的毡帽,毡帽压着花白的头发,脸上爬满了皱纹。我开口和他说了几句话,发觉他的英语伴随着浓重的口音。于是我问他从哪来的。"我是从德国来的,"提起他的故乡时,他的语气里并未透出什么兴奋,"二战后我来到了美国。""那你一定经历过二战了。"我往前凑了凑,看着他。他慢慢地把毡帽摘了下来,盯了它一会儿,"我以前被关进过集中营,你知道的,穿着囚服,睡在像养鸡场的鸡笼一样的床。每天都有人消失,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消失。"他开始摆弄他的毡帽。"我生命中没有太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呆呆地看向中间一块大屏幕的方向,一个满脸伤痕和灰尘的小女孩正在屏幕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我也沉默了。

下班高峰期时曼哈顿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愤怒的司机拼命地摁喇叭。沉默持续了很久。之后,他又缓缓地说:"那真的是地狱。我每日都在祈祷,忏悔,可上帝好像整日都不在。"他抽了下鼻子,掏出一条手帕。"我知道我们国家那些可怜的年轻人还在创造地狱。他们只是一群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一个疯子的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儿怎么样了,但我见过废墟和尸体,也听别人跟我讲过。我们都是一群可怜人,但我心里会有负罪感,因为我是德国人。"他攥紧了手帕。"来到纽约之后会好很多吧?"停顿了很久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说。"理论上说是的。我的生活似乎是平静了。我有了新的工作,妻子,还有一个女儿。我们住在中城区靠近中央公园的地方。""那很不错啊。""你们很难明白的。你经历过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它们会像影子一样伴随你一生。我始终活在阴影之下。我可以表现的好像完全释然。我年轻的时候都还可以,因为我可以想办法暂时忘掉这一切。但我老了,也清闲下来了,我又会记起一切。"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集中营的人在照片上的神情,少一些绝望。"我的处境算好了。这个城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老人,集中营对他们的伤害更大。有个从奥斯维辛出来的人跟我说过,他闭上眼就能看到它。"他突然停下,愣愣地看向某处。"我们恢复不了的,我也只能希望这些不会再发生一次,我不想我的孩子会有这样的经历。"他抬手看了下表,"我该走了。""希望这些没有冒犯到你。""没有,"他定定地看着我,"没有。和你聊天很愉快。"他慢慢地走远了。

我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他们就像失去了太阳的人,在永远的黑夜里挣扎。二战是他们共同的阴霾,未曾消散,也不会消散。他们见过地狱,于是他们即使身处天堂也仿佛置身于地狱。那位老人的眼睛看上去承受了一辈子的苦难,但又闪现出一丝对新生活的希翼。他们依旧相信太阳的存在,他们一直在等待。所以他们让自己的孩子不要去做打破这种等待的事情。没有人真正希望这一切再发生。可是阴霾始终都在在。没有人知道和平什么时候会真正降临,悲观的人觉得也许人类永远无法等到这一天,因为人们总是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打破这脆弱的和平,这看起来简直是人性使然。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继续等下去,希望可以看到阴霾消散,太阳真正升起的那一天,有那么多人为此忙忙碌碌着。它会降临吗?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黑了,时报广场周围密密麻麻的电子屏照亮了那一小片天空,那块大屏幕里放着的也不是那个小女孩惊恐的脸了,变成了穿着运动服满脸笑意的男人。我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想着炮弹下人们惊恐的脸,想着老人浑浊、凝重、饱含苦难、又带着一丝希翼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是守望黎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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