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南城的冬总是一如既往的冷,虽说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来自西伯利亚的异域季风仍是吹得让人不知所措。也不是怪南方女子经不起折腾,毕竟这样的天气在江南是从未有过的。倒是街边的本地人依旧单薄得很,光看着,仿佛还未秋分。
“看什么呢?畏畏缩缩的,这气势还真不比社区门口的老大爷。”
他终于来了。松垮的咖色风衣被随意地套在他高大的身躯,远处一瞥,俨然是个行走中的衣架。三年了,他依然是这样惹人讨厌,就连说话的艺术也不知道在大学里学到一点没有,我看这股吊儿郎当的痞气注定要跟他一辈子了。眼前的脸,熟悉却有些几分陌生,唇下微微冒出的些许胡渣似乎让他更加成熟,那些清秀小伙的形象也早已不见。
“呀,大忙人,你也舍得来接我?”我哼哼道,果然我们之间从不会有正常的对话。
“我哪敢不来?当年大碗大碗的心灵鸡汤也不是白喝的……”
他一脸挑衅,玩世不恭地走向人流,背影看上去却是如此的单薄,好似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如今看他,褪去了过往的高傲与光环,更像是个喜欢耍赖的小孩。可越是这样,却让人愈加心疼。
或许,曾经的我们就算被现实伤的再撕心裂肺,也终究会有坦然以待的一天。而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释怀。
二
那年冬天,南城冻得很,铺天盖地的雪几乎淹没着整个城市。也正是那年,所有的不幸都与他不期而遇…
或许是命运驱使,又或许是家族遗传,他这个人,注定要摔在音乐这条道上赖着不走。终于,大一那年的平安夜,他做梦都想签约的公司终于试探性地展露了神秘的一脚,可把他高兴坏了,凌晨两点多忙打长途给我:
“清,你大哥可能从此就要发达了!”
“什么事给大爷您乐成这样?捡到金条了?”他家里阔绰,也不见得可曾看重金钱,被吵醒的我反而不爽地调侃道。
当我得知他终于有机会参加他心仪公司的竞选时,实际上,那晚我却与他一样,彻夜未眠。倒不是计较在母亲口中又多了个“别人家的孩子”,可能是因为我也算是他走上音乐这座独木桥的“幕后黑手”吧,才让我这个对于音乐一窍不通的牧羊人在提到他时也眼中泛光。
都说认真起来的男生各外的帅,可后来他的室友却描述他认真起来根本就不是人!没日没夜的地把自己埋在曲谱里,结果最后却没出息地患上胃病哀嚎连天。有时半夜甚至在梦中仍用脚打着节拍,也正是在这个昏天黑地的时候嗓子开始产生不适,手上的老茧也越磨越厚,与家里的联系也越来越少……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无疑是最痛苦的但却是最自由的时光,现如今我常想,若是接下来的一切都顺应着该有的结局发展,如今他也不会落得这副让人心疼的模样吧……
三
寄居在他闲置已久的工作室中,虽已接近凌晨,街道上仍川流不息。斑驳的车灯被玻璃虚化后投映在暖色的地毯上,让人产生幻觉。南城的夜晚,冷得让人时刻清醒,难以入睡。他笑话我这是心理障碍,我想或许是吧,比起体寒,我更愿意相信我这是寒从心生。毕竟在这片荒芜的冻土上,埋葬了太多人的青春,这座该死的城市,竟让我梦中的美好少年失声痛苦。
2012年4月20日六时,我得知了他母亲的死讯。为了见这个一生温婉如玉的女人最后一面,我与母亲当即赶回老家。
大雨滂沱,水滴硬生生地砸在本就起伏不平的混凝土上,发出清脆但却嘈杂的声音。这就是春雨吧?不知为何,其间竟夹杂着几丝苦涩。此时的雨是带有点寒气的,尽管依稀能闻出几分新叶的绿意。
我蹲在路边,借着半点屋檐呆滞地平视着街道。扫视着一双双匆忙赶路的腿,左寻右觅,直到终于得以目送那骨骼分明的脚踝踏着水花与我擦肩而过。也许,那一瞬间,便是噩梦的开端。
四
雨快停了,还以为春雨有多大能耐,零星的雨水开始顺着屋檐不紧不慢地向地面自生。我挪了挪,不足以让它再迷糊了我的双眼。此时门外的淅淅沥沥竟被管内的呜咽全然盖去,不过站了几分钟,便让人心烦意乱。呵,果然悲伤是会传染的。
顿了一秒,我还是下定决心走进了殡仪馆。到了里面倒不觉得吵了,只是格外的阴凉。四周一片静默,犹如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寂寞得让人发慌。局外人尽围成了一个半弧,这让中间的他更加刺眼。就像是一个被遗弃在十字路口的小狗,手足无措,只是僵硬地驻足在那不过一尺远的棺材面前。棺材上的女人安详地很,紧抿的朱唇艳得能滴出血来,嘴角微微上钩,竟衍生出几分妖媚,给人以疏离之感。
哭过几回后我猛然一个寒颤,忙走上前安慰他。
或许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真的会忘记流泪。我搀着他,感受到他轻微的颤动,但那白净的充满稚气的脸依然平静,犹如那冻结的湖面,一片死寂。只是他越是这样越让人揪心。哪怕是一句哀叹,又或是抱头痛哭长跪不起,也要比此刻含着即将决堤的眼泪要来得舒畅。可他总是这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人来心疼他。自那以后,我开始怀疑他那好似退化了的泪腺,毕竟他这样的人,泪水可能只是深夜里与枕头融为一体的存在罢。
五
自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阿姨的事情,他也只字未提,病因病情我都不得而知。
离开老家的那晚,我们在机场道别。一面是西装革履,一面是长裙一袭,在机场中自然是成了移动的焦点。临行前我早已组织好一大段一大段的安慰的话,可想了想最终还是吞了回去。何必再去与一个刚从悬崖就上来的人去登山呢?离开他的怀抱,就此作别。
回头时,我深情恍惚。那一秒好似一年前的各奔东西,透过我早已朦胧的双眼,我隐约看到了他的迷茫以及,一丝闪烁的泪光。
有些人,一别就是一世纪,有些事,一别便不能重来。
六
载着满身的负能量回到宿舍,去了哪里、见了谁、干了什么我都只字未提。毕竟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好分享的,当然,我也没有这个心情。室友们都开玩笑说我是见男人去了,我呵呵,难道,他,算是吗?我默不作声,是疑问还是默认,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学末考核。我的大一没有成日埋在长篇的理论中,也没有追求过什么神一般的学长。只是时不时的看点小文艺,跟室友们上上课,聚餐,逛街…说实话我还是挺羡慕他这种有理想有追求的生活的,尽管他口中的苦闷恐怕我将无从体味…
下周一,是他公司工开竞选的日子。总共十个选手,从中优胜者可获得深造之后出一辑的机会,冷血的公司还将此过程全网直播,这无疑是一种更加残酷的加压方式,可对于我来说,一张机票的钱又可以省下来当伙食费了。消息一出,我立马打电话给他,
“小弟,大哥终于能在手机上看你卖唱了!”
“呵呵,为了省张机票钱你居然置小弟生死而不顾,以后进社会了谁敢罩你?”
“你不罩谁罩?”
……
虽是玩笑话,可语气里尽是疲惫。这家伙一定又再逞强了,声音中暗含着些许的沙哑,也不知道近期过得怎么样,转眼就要夏至了,想到一年前的我们还是童稚未改的孩子,在书店里喧哗,在车道边打闹,毫无顾忌,未曾感慨,殊不知白驹过隙,一瞬已成永恒。
七
作为他的脑残粉之一,我明智地选择比赛前不再打扰他。
夜,黑得无以言表,抬眼望去漫无边际的黑洞就在面前,整个南城似乎都无处可逃。当我找到各种理由推辞掉所有的活动终于打算打开直播时,一通意外的电话却播了进来:
“清啊,我是叔叔,你快劝劝他吧,以他这个状态上台是会出大事的!”
电话中语无伦次的声音来自他的父亲,叔叔一向是个稳重的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让他急成这样。
“其实,在他还小的时候,他就失声过一段时间……”
这个我是知道的。越听下去,就愈发的不安。一通电话下来像是被泼了桶凉水似的,剩下的也只有干着急了。叔叔说他最近高频发声,声带已经很不稳定了,若是硬要孤注一掷,那无疑只有两个结果,二者无不会对他的嗓子造成伤害。可我们真正担心的是他母亲的事早已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再加上声带受损,要是这次比赛再发生意外,那么……我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亲眼看到这个曾经顺风顺水,一直作为上帝的宠儿的少年一夜之间遭遇那么多道坎。接二连三的打击,无疑是生活对他的欺骗。
我再也不相信上帝了,为何要在分发苦难的同时还绊他一脚呢?
八
“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第十一个58秒后等待着我的还是这句听不懂但却背得格外流利的英文,无奈之下,只好先把他放在一边。其实我也明了,有些事情他是不受劝的,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谁身上,谁都会选择一意孤行吧。
掐准了时间,我再次进入原先的网站,此时镜头已经转向现场,鸟瞰的视角总是让人显得十足渺小。那儿人口嘈杂,一切还在准备之中,恍惚之间,我却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朴素的白色衬衫,却又如此恰当地凸显出他棱角分明的锁骨。只见他一阵前后抖动,不难看出他费力的咳喘,服了几颗白色药物之后便舒缓了许多。这个傻子,竟让坐在观众席上睡着了,害得工作人员满场子的找,镜头外,这似乎毫无意义的花絮竟也让我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寝室中我独自盯着手机,静谧的夜也变得莫名的温馨,呼吸渐稳,出乎意料地打了一小会儿盹之后,发现已是亥时,主持人雄厚的嗓音让人清醒起来,比赛一切就绪了。台上讲这一连串的套话,可惜台下似乎无人搭理,不过是一场音量的较量罢了。此时我却无心在意这些,双眼一直寻找着,显然,这个时间他是不会出现在这的,我这样告诉自己,可仍是无法集中注意。
……
几曲歌罢,台下虽是欢呼阵阵,可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感觉,知道看见他终于从后台走出,一阵心悸让人不能自已。
镁光灯下的他微闭着双眼,五官在阴影的完美修饰下精致得过分,骨子里的傲气也毫无保留地张显到极致,俨然一副胜者为王的日子。猛然举起话筒的一瞬间,还带起了零星的光尘,竟让人产生一丝幻觉。不少导演与观众都被他强大的气场震慑到,正看得出神,这让我想起以前看节目我总是吐槽台下的托儿演技太过浮夸,现如今我也莫名地做了一回,可却是不由自主,心甘情愿。
顺利的开头唤来台下出乎意料的尖叫,显然他也放松了不少,紧张的神情早已不见,似乎已与舞台融合。是啊,他本就是天生的王者,今后的路,恐怕只能遥远地看着他独自走下去了。就像同一个点中分散出来的射线,我本就不该抱有交集的希望,可为什么现在却如此的难受呢?
难道,人都是这样自私的吗?
九
恍了好一会,再次回到屏幕,却又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卖力地唱着,英气的眉逐渐皱在了一起。一瞬间,他的声音变得微弱,像是被水没过了喉咙,慌张之下他把话筒音量调到最大,可终究不能阻止伴奏将他最后的嘶吼盖了过去。
明明是一首快歌,气氛却突然变得格外凝重,仿佛空气被抽得一丝不剩,阻挡着声音的传播。
我终于明白,他,失声了。
……
十
我不忍再看下去,此时网页也被自动切断,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明知道他说不了话,我依然冲动地播了电话过去。我以为自己又会迎接那温柔的道歉语音,没想到铃声响到最后一秒,竟然被接通了。
我一时语塞,只好静静地听着电话那端杂乱的声音,仿佛相隔千里,也能两目对视。渐渐地,周围变得安静极了,我开始能听到他的气息,有急促到缓和,空气被温柔的吸入,带着不舍被缓慢呼出,他是想说,这一次,他依然没有流泪吗?我似乎看到他拿着手机微笑的样子,那么美好却又悲伤。
十一
随即我就去了南城。
即便是六月,这里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陪他在医院待了三天,我便回去了。他依然无法发声,这让本就让话唠的他忍受不了,倒是精神却好的很,看来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我怎么会这么傻呢,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因此而挫败?他拍了拍我,笨拙地向我写到:
“走之前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我是怕你现在不吐槽,等我以后能说话了会被口水淹死呵呵呵。”我嘲笑他都这样了还嘴贫,便转身准备登机。那个夜晚,伴着他如春风般的温暖的脸,我依旧彻夜未眠。
十二
后知后觉,天边已经出现了两个月亮,都是那么微弱却恰好能让人发现的光,卑微得可怜。这个位于市中心的工作室,无疑是俯视南城的黄金地段。眼下的人儿都似被按下了快进键成群的移动着,公车继而开始呜咽,在道路的尽头留下一缕乌烟。
抱着他的骨灰盒,我已近在窗前站了整整一夜。现在已是标准的上班时间,他何时来赴约?
这时手机一振,以为是他的短信,没想到却来自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清,他已经走了。你放弃吧,你的生活还要继续。”
……
我无奈,大家到底都是怎么了,昨天明明还来接过我的人怎么会早就死了呢?他这么开朗,怎么可能会抑郁呵?
每想到这里我都愈发的不解,便随手吞下了他剩余的白色药物,终于得以,安然的睡去。
……
恍惚之间,我看见他,微笑着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