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12岁,她的眼眸如江南般的明净。那年,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村口,留下了一个寂寞的村。
那只不过是一个藏在大山中的小村。村口的几间陈旧的矮房,便组成这片连绵的山脉中唯一的小学。一栋二层的土房,面对着门前空地中仅有的一面国旗,便是她全部的容颜,那个让母亲永远无法忘怀的地方。走过这所小学,便意味着出了村,站在路口远眺,映入眼前的是一大片连绵的稻田,仿佛连绵到天际,与那远处巍然的青山,碧空浑为一体。
几个年头里,母亲的脚步曾无数次踏在从家走向学校,从学校走向家的路上。一路上一样的风景,一旁田中谁家的老牛悠然地拖着铁梨,路边的一群羊欢快地吃着小草,学校中的国旗悠然地随风飘扬,映照着前方坐在家门口老婆婆灿烂的笑靥。村庄里的时光总是流淌得很快,早上迎着太阳出发,回家已是炊烟缈缈,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母亲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匆,而每一次都只会在小学门口的这个路口停留,站在学校大门前,眼晴凝视着从路口延伸出的路。路口前的一人一物,一花一木她都早已熟记于心,可她的视野没能够沿着山路蜿蜒,没能够越过一座座山,迈过一片片田,去发现那山外不知道的世界。
当村里的姑娘们穿着仅有的盛装,带着嫁妆走出村庄,她会站在这个路口;当小村中罕见的拖拉机“突突”地在村中疾驰时,她会站在这个路口。一次次的守望中,无论是人还是物,最终都会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视野中。而他们所到达的世界,对于母亲来说都是想象中的朦胧的大山外的世界。当大山外的世界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成形时,她看到的是高楼矗立,四周都没有山脉的阻断从而一望无际。那里的孩子不必穿姐姐的旧衣服,不必在农忙时搁下书背着农具在田中干活。
漫漫长夜中,大山外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咒语,不断拨动着她的心。
路旁的稻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伴随着村庄中的如水月色,水渠中的水,忽涨忽落。那村口旁的小学送走了又迎来一拨拨同学,最终也送走了母亲。母亲作为全村仅有的几个考入县立初中的学生,“大山外的世界”忽地就成为眼前清晰的景象。
初中开学的时候,母亲坐在村中运货的拖拉机上,“突突突”地踏上了这条她曾经无数次守望的路。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母亲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凝望,仿佛在视野中出现了之前的自己,站在视野中逐渐模糊的那个路口,眼眸澄澈如湖,对远方充满憧憬。
风吹乱了头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朝着那个路口或是那段时光,那个站在路口苦苦坚守,苦苦守望的自己,挥了挥手告别。
那个村庄就这么寂寞了起来,那个离家的游子,就这么开始漂泊不定,摸着黑,虔诚地在未来漫漫长路中,踏过一个个泥泞的脚印。无论是中考落榜,还是复读,在大山外的世界中,她默默走过了本应三年读完初中的五年,每当夜深人静时,母亲总会想起那长路另一头的小山村,那段她所追忆的时光:她会想起她一个人背着和她差不多大的竹筐上山干活,在一条条亲切而又简陋的大路旁赶着牛羊……当初她一次次苦苦守望的路口,也成为了她心中难以忘怀的亲人。自从离开了路口,便意味着她的灵魂离开了扎根地,因为那个路口,注定是她守望的尽头。
没错,五年她就这么扛下来了。
直到现在,母亲总是会一遍遍重复相同的故事给我听,依旧会时不时回到那个小山村,在曾经的小学里转转,或者在某个地方凝视。而她的眼眸依旧明净澄澈,甚至让人分不清那是年少还是泪光;她所凝视的,应该是一段路还是一个人。
“那个时候日子确实很苦。”她喃喃自语,可那时候的日子也很让人怀念,这句话她没说出来。她的眼神突然温柔下来,仿佛眼前又回到了她离开路口的那一天。拖拉机的车厢上,人们坐在一大堆干柴上,大声交谈着。唯有母亲一人安静地坐着,望着前方自己没能走过的路,以及没能迈过的路口。风吹乱了头皮,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朝着那个路口或是那段时光,那个站在路口苦苦坚守、苦苦守望的自己,挥了挥手告别。
拖拉机驶过带起的一阵沙尘中,母亲久久凝视着的,父母几乎用一辈子去守望的那个路口,悄然褪去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