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一刻，月光刚好透过厚重的云层，为白雪霭霭的帕米尔高原披上了银纱。

破晓之际，狼嚎划破雾色朦胧的天空，我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睁开了墨色眼瞳。一声响亮啼哭伴着人们的欢笑声萦绕在小小的砖房中。 我美丽勤劳的母亲来自中国，英俊勇敢的父亲来自阿富汗，但他们却隶属同一个民族——塔吉克族。而我，则出生在瓜果飘香的维吾尔喀什地区。 打我有记忆开始，热情好客的母亲总是在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的某个傍晚，搂着我讲故事。我们这一带通常是夜不闭户的，房门永远大敞着，冷风裹挟夜色微凉穿堂。我趴在妈妈怀中，朝门口看去，庭院里的几棵柳树在风中舒展枝条。 母亲讲过，她的祖先一辈生活在十五世纪海路开通之前。那时喀什作为古“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是中外商贾云集的国际商埠和东西方文化的交流荟萃之地。而我生活的这片疆域就曾是当时繁荣昌盛的经济交通要道，道上无数瓜果蔬菜奇珍异宝还有络绎不绝的行李往来……

我们新疆的帕米尔高原上还保有丝绸之路时留下的绵延不绝的古驿站。在母亲的讲述中，那条时空里的繁华之路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壮志西行追古踪，孤烟大漠夕阳中。驼铃古道丝绸路，胡马犹闻唐汉风。” 漫漫长路通山越岭，绵绵驼铃不绝于耳……

这条古道上曾经驼铃声不断，商人们用纱巾裹住半张面庞，黄沙中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望不到边。古道四周满目冰川，荒山起落。无垠广袤的丘陵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灼红橙黄的色块，在光影的作用下色块变幻出千奇百怪的图案…… 每到此时母亲深邃黝黑的眼瞳里便闪硕着奇异兴奋的光芒，穿透我心。 可不曾设想，这里的繁华盛景后来却面目全非。 那个时代到来的时候，高原沦落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低沉的乌云压在了每个族民身上，他们直不起腰，喘气艰难。和平繁荣在那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的年代稍纵即逝，纷至沓来的，是目不忍视的残垣断壁，荒山废墟。

胡人的骠骑践踏在这片土地上，族人的鲜血喷溅在新生的草芒上，留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迹。纷纷扬扬的沙尘最终淹没了所有华美雄伟的建筑，也淹没了不计其数的尸骸……偶尔一阵狂风会吹起小山丘上一层层黄沙，被沙土轻掩的森森白骨借机暴露在这黄沙漫道中，不时可见残缺污浊的战旗扑倒于嶙峋的白骨旁，被血腥晕染的暗红在这条阳关道上显得格外耀目，繁盛一去不复返，只剩颓靡。黄昏时分，声声驼铃穿越故道，一曲哀歌回响在曾经显赫的荒原上，却始终徘徊于阴晦昏沉的低空，久不得散去。 文明掩埋在滚滚尘嚣的黄沙下，辉煌湮灭于漫天飞舞的风雪中。那条路没入千百年日往月来中早已被人遗忘…… 到了我出生那年，一切都还没有向好的改变。

父母为了生存披星戴月，奔波劳累，可地域的偏远、经济的落后使勤劳的他们仅能勉强应付家计。但比我们家穷困的同族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大多都没有文化，没有收入，生老病死听天由命。满山遍野的冰川衍化出一片片炫目剔透的切面，可我却仿佛看到，那美丽的切面上映射出一张张枯槁瘦瘪的脸…… 岁月荏苒，后来有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铁路……那条路绕过沙漠、高原、山峰、冰川铺到了我家门口。明媚的阳光也随这条路被带到了这里，朗朗照耀着。这片土地逐渐有了温度。 那是启明星在北方的夜中冉冉升起，开始有了微弱却不可忽视的光透过迷蒙的雾色。 2013年9月，这条古道终于被纳入了中央的规划。而高原上的漫天星辰也终于熠熠生辉，像绽开了万丈金芒般耀眼。 当我看着斑驳陆离的土墙被换成刷得雪白的矮砖屋，当我看着坑坑洼洼的山路被填成笔直平坦的柏油路，当我看着辽阔高远的青空上划过第一条飞机留下的白痕……当我听着砖块般的手机里传出亲人的声音，当我听着高架上的广播中播出洪亮优美的歌声，当我听着原野上的风捎来第一声来自南方的问候……我知道这里的乌云散去了，夜空中北斗高悬。 东方的天地交界处刚泛起鱼肚白，旭日随即喷薄而出，黎明终于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一场变革的狂风迅速卷袭了整个高原，这股风奔腾如骏马呼啸着直上云霄，吹走了闷厚的云层，驱散了所有黑暗。最黑的夜晚过后就是黎明，我有幸在这条路上跨越了两个时代，亲见这条路的新旧两重面貌，亲证这条焕然一新的路带给我们的和平、开放与发展。 我仍记得四岁那年的事。那时，隔壁漏着风的破屋中住着可爱的小姑娘。天空碧蓝，白云无瑕，她的笑如同高原最美的冰川那般清朗。 但她早早离开了我们：落后的医疗技术没能医救一开始只是普普通通的感冒的她。 那是一个暴风雨将至的午夜，潮湿闷沉的空气压抑着整个高原。大雾朦胧的夜里，摇曳的烛光照着窄小的屋子，隐隐约约可见她的脸涨得通红，艰难地喘息着。突然一道雷炸响天际，电光照亮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的微笑。 最后一刻，她晶莹剔透的瞳孔中折射出的是对这片疆域的眷恋。这片疆域如今发生了翻天地覆的改变，我多么希望她能看到…… 但是我想，她能看见的，因为每当我抬头凝望星空时，我能感觉到她在看着我。而我也相信每一个虽然离去了但是对这里始终抱有祝福和希望的人都在温和地看着我的族人、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有土地上的路。 这条路穿过漫长岁月翩跹而来，又将绵延不断的通向未来。 古道今犹在，我们每一个人一直都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