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婆婆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蹒跚学步,每天望着在钢筋混泥土中的父亲,和挺着大肚子在一旁帮忙,汗流浃背的母亲。爷爷则在楼上砌砖,不时忍不住难受地咳嗽几声。
那座有些“不伦不类”的建筑,承载了我幼时所有的记忆。那些贫穷、自卑却也快乐的日子占据了我那些鼻涕往嘴里流都不知道擦的大部分童年时光。
老房子有天楼,和所有的川蜀农人一样,爷爷在天台养鱼种菜。不小的天台上,砌了三个鱼塘,最左边的那个养鱼,另外两个被爷爷从楼底一步一步背上来的沃土填满,种些时节蔬菜。
那是没有QQ、微信、微博的时光,有的只是从天台望去的四季和从山野里传来的清脆的鸟叫,夹杂着清风拂面而过。
在清晨的鸡叫声中,爷爷拍拍我的背笑眯眯地说:“孙儿,起来啦,跟着爷爷去田里看看。”我本来蜷缩在被窝里,一听爷爷的话,身子一撑就爬了起来。在清晨还没有褪去的晨雾里,我拉着爷爷的手,跨过每一个田间的沟壑,然后蹲在一旁,看爷爷在田里躬起身子挖地,不时的转过来看看我。我喜欢围着田埂跑,偶尔摔一跤,爷爷扶起来笑着说:“你爸爸以前也是这么摔的。”
我忘了,那是几岁的事了,可那些明媚的清晨,后来不停地闯入我的梦中。
天台是我读书的地方,在我刚刚能上楼梯之后,我常搬着比自己高很多的椅子磕磕碰碰地搬到天楼,听着风吹过书页的声音,然后一字一字地念着课本。要是现在,我一定会挥毫泼墨地题个什么“阁”之类的牌匾挂在门口来附庸风雅。
挖机的轰鸣之下,老屋在漫天的烟尘中轰然倒塌。我在远处看着工人上前捡拾一些建筑废品,心里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是一个很重要东西。
家里盖了新房,父亲尤为高兴,脸上摆脱了多年的疲倦,看着好像年轻了很多岁。我应该感到高兴,我想。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晚自习后,我一个人来到老屋的废墟上,仔细地看着黑夜里的砖块、瓦砾。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家有一天成了平地,陌生又熟悉地躺在黑夜里。我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去天楼吼着嗓子念错别字了,不能和爷爷在鱼塘里看乌龟了,我一下子忍不住红了眼。在夜色中我看见了和我一样在这温暖的废墟上的爷爷。爷爷没有看见我,他摸索着站在空地上,像风化的岩石,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现在我真正的去到了外面的世界。
独自一人。通了爷爷的电话,爷爷还不怎么会操作手机,总是在电话那头,生怕我听不到似的,喂半天,直到听见我的声音后才说话。爷爷说,独自在外要按时吃饭,一定要认真学习,如果没空,就不要回来看我了,学习最重要,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我记着爷爷所有的话,在学校拥挤的食堂,一个人因为胃痛不想吃饭的时候,一抬头想到爷爷的话而泪流满面,开始一口一口的往下咽。
后来我开始写文章,爷爷总是戴着老花眼镜看着报纸上署着我名字的文章,然后特别骄傲地对别人说,这是他孙子写的。
在我离开老家的日子里,时常梦见老屋,梦见老屋的一草一木,梦见爷爷带着我在天台上,雨声、笑声和读书声,渐渐氤氲开来。
四川省巴中中学 作者:唐海峰
来源:《语文报·高一版》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