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抬起他的下巴,那孩童明朗的眼睛就在那一瞬与他对上了眼。清秀,他想。
自那时他被师傅领进戏班做了个女旦。
“为什么不让我唱红脸,舞大刀,非要像姑娘似的咿咿呀呀!“师傅静默,罚他去桃树下练马步。他咬紧了牙,心里暗暗发誓着什么。桃树之下,桃花绯绯,落英缤纷。
那年本是加冠的年纪,他却在那富丽堂皇的戏楼中,为“显贵们”唱戏。
梳妆镜前,涂满釉彩的脸上是师傅为他细细描好的黛青色眉。人们为他穿戴好那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系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花花绿绿忙忙碌碌的镜前,脂粉腻人的香气充斥鼻腔。珠环相碰,鬓边垂下的细细银流苏晃出点点柔和光晕,而他面具似的涂满厚厚香腻脂粉的脸上毫无波澜,眼中空洞而无一丝媚人风景。
粉墨登场。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媚目光华巧转,似是拢了半世的烟雨。那般惊艳,也那般叫人心疼。一出纸醉金迷闹剧,一袭漂染红尘的衣,却是那所谓的显贵们连连称赞的风景。
盛夏快要过去。来听戏的日本军官多了起来。唱戏的收入却日渐微薄。
又一日。他照例唱完戏卸妆,却被师傅领到角落。“过几个月,几个日本头目要来听戏,这偌大的戏楼,也就你唱的最有模样了、、、、、、”他只转过身去,留师傅一人在原地,良久叹息。当晚,一位共军小兄弟敲开他房间的门。长谈过后,他坐在窗前,初秋的深夜月色惨淡,漆黑不见风景。
次日,他要为日本人唱戏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传开,愤激的中国群众议论纷纭“眼瞅要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的唱什么戏?没家没国的,他还有没有中国人的良心。“”欸,也罢,谁叫他是个戏子呢?。“师傅听到这些话后,也只是整日的叹息。
当戏楼外的秋风扫过落叶。镜前,他正襟危坐,仍是师傅细细为他描好那黛青的眉。镜中,只是他独自系好泛白青衣的袖带。镜里,又是那双明朗的双眸,且更增几分刚毅。他微微扬起了嘴角,知道自己儿时的誓言将要兑现。
原本狭小的戏台,此刻显得更加宽阔。围栏的四侧站满了排排皇军。头目们只呆呆的看。一汪清眸如水,一抹黛眉如烟。唇瓣淡抿,梨窝舒绽,羽睫低垂,明眸微动,束素芊芊一挥,绛唇缓启。声音的悠扬,越调的婉转,入耳妙不可言;好似细雨淋漓,又似杏花扑面、、、、、、可当一曲未终之际,平地上升起了一朵乌黑的蘑菇云。那烟雾缥缈变换,成团,成卷,成缕,成丝;或轻快,或迟重,时而浓灰,时而淡青,在静定的月气里渐渐上腾,悄悄消隐,直至最后一抹尘烟凋落了那壮丽的风景。人们第二天一早发现,那戏楼已被夷为平地,日本驻屯军及其司令无一幸存。
在临近冬天的时候,那块平地上下了场雪。仿佛要抹去那段记忆。而这样一幅幅波澜壮阔的风景,在那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在那14年抗战路上,被人永远的铭记与描绘着。这,真是平凡而又不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