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容满面。
眉眼低垂。秋风撩起梧桐的叶,一卷再卷,在他头上打了个转,悠悠落在他肩头。他驼着腰,像一只失去坚硬外壳的老虾。他抬起软塌塌的臂想拂去那叶,可他的手到了胸前却再也翻不过去。他又试了试,像是习以为常了,连身子都不大愿意挪动,就那么坐在秋天里。暮霭沉沉,他的背影没有生机。
我站在树荫的黑暗里,扶着枝干苍劲的皮,狠狠咬住下唇。多久了。多久没有再见到他了,像是比上一次又添了几分颓态。他坐在这条路的花坛边,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望着院门口,是在等谁吗?秋天的夜来得早,此时,落日的余晖也已若有若无。路灯一齐点亮,照亮这条有些瑟索的路,昏黄的路灯光一下点燃了我记忆的火花,思绪漫漫。
那时多大,四五岁也许有,我生性好动走路也不乖,只喜欢一蹦一跳,不知被他说过多少次。可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岁月流经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有的只是浅浅的无奈和深深的纵容。走在这条路上我常常是莫名欢喜过头,一跃凌空,半身不稳,脚尖一歪,直挺挺地砸在地上,摔的次数多了,就没有那么疼了。短短愣一下,我又利索地爬起来,不利索地继续走。他鲜少走到我前头,往往是让我一个人自由地迈大步走,他告诉我:“不用怕,我在你身后,放心走。”那时他已经老了,大病初愈,步伐交错,可他一步不离,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将张开的双臂小心地藏在我背后。他不想让我看到,可我没有告诉他,当他为我张开他苍老的羽翼时,我一点一点放慢了脚步,一点一点降低了我跃起的高度。我平稳地走到他身侧,让他牵起我,轻柔地拍去手上的灰尘。短短一条小路,从院门到家门的距离,笔直地延伸到我心灵的尽头。
后来我大了,别扭地不许他跟在我身后。他浑浊的眸子里倏地划过一丝心痛,看着我倔强的表情,他默许了。每天都要下几趟楼散步的他扎在了家里,也不走动,笔直地坐在沙发上,握着沙发冰凉的扶手,盯着墙上他在游乐园乐呵呵地抱着我的照片,一声不吭。只有当我放学快回了,他摸索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摇摇晃晃地走上小路,摇摇晃晃地在花坛边的大理瓷砖上坐下,凝视着院门。他看着我一如既往地蹦跳着走进来,眉目舒展,连皱纹都有了欢喜的味道。慢慢地我习惯了回家的路上,往那边花坛一望,就可以看见他。这一次,时隔数载,我独自一人跑了回来,站在树荫底,一眼把他望进了心里。可我不敢上前,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他已经去了。驾鹤西归。花坛边的那个老人不是他,我把他的影子罩到了那个老人身上,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熟悉,却又如此不真实。
院子那头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欢喜地扑进老人的怀里,祖孙相伴着远去,而我,再也憋不住眼里夺眶而出的泪水,蹲下来,伏在臂间,放声大哭。长路漫漫,斯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