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绝以为父亲恨自己。

一

明绝父亲是商人家的长工，大字不识一箩筐；明绝母亲是商人家的千金，阅尽世间万卷书；商人遭人陷害家道中落，把千金嫁给了长工。但明绝母亲在生明绝时难产离世。父亲爱母亲，父亲恨自己。

二

明绝从小就被父亲逼着读四书五经，在那个勉强能填饱肚子的时代，明绝父亲甚至还请了教书先生指导明绝的学习。可是明绝想放风筝——手里拿着线轮，看着线一点一点地放出去，风筝一点一点地升高，那是只蝴蝶，伴着几丝游云，在碧色的蓝天下起舞。明绝希望它飞的再高一点，希望母亲能看到这只蝴蝶，因为他知道，母亲最喜欢蝴蝶了，看到这只蝴蝶就知道回家的方向……明绝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他将面颊深深埋进双臂，想象着母亲和他一起放风筝的模样。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明绝父亲进房找他的旱烟，边找边装作漫不经心说：“一会儿先生就来了，好好背书。”明绝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差一段没背！他试着背进去，但过快的心跳吵得让他不能把那一整段课文塞进那焦急的大脑。于是他就撕了一张纸打了小抄。

没有撒谎经验的明绝小脸儿烧得通红，连背熟的几段都背得磕磕巴巴。背到最后一段了，明绝悄悄张开拳头，脑袋一歪，眼睛迅速一瞥，可就这一瞥，被父亲尽收眼底。明绝父亲叫停了背诵将先生送走，沉默地走到明绝面前，大手一张，胳膊上的青筋都爆出。明绝害怕了，他想要掩饰，但盯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乖乖交出了纸条。明绝没办法辩解，他知道父亲讨厌背后的小伎俩，因为母亲家里的事业，就是被阴险的伎俩搞垮的。

那晚，明绝带着红肿的屁股和红肿的眼泡睡了，屁股上的红掌印明晰可见。那是明绝第一次撒谎，也是最后一次。

三

明绝喜欢吃腊肉，家里的条件不允许他吃腊肉，明绝懂事，从不嚷嚷着要吃肉，但明绝父亲看着明绝的细胳膊细腿儿就直心疼，他把明绝母亲唯一的嫁妆——金项链给当了，买了腊肉，做了布包，明绝不知道。

明绝喜欢就着馒头吃父亲做的大菜，里面总会有几块肥瘦相间腊肉，明绝喜欢吃腊肉，可一想到父亲要耕地种田，明绝的筷子总会绕过腊肉搛白菜和粉皮。明绝父亲吃饭很快，每次都先于明绝吃完，而且总会板着个脸，用命令的语气说：“明绝，把剩下的菜刮擦干净，别占个盆儿。”说罢便下炕到院子里坐着抽旱烟。而盆里剩的一眼望去都是金黄的大肉片子，明绝吃下去的肉总与切进去的肉等量。而每当明绝问起，明绝父亲总是撇过头，闷声说：“哼，那点东西，也就你们这些瓜娃子稀罕。”

要知道，像明绝这样几乎每天都能吃上肉的人，早稻村里屈指可数；像明绝这么高的小孩，反正早稻村是没有。

四

明绝上学校了，不负以前下的功夫，次次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每当明绝考试得了满分，他都会斜挎着布包，左手拿着满分的考试卷子兴奋地在空气中挥舞着跑过几条扬着黄土的土路，一头栽进麦地跑到父亲跟前，塞到父亲怀里，右手拍拍高昂的胸脯，骄傲地说：“爹，我又考了满分！”。但明绝父亲只是用黑乎乎的手拈起白净的卷子的一边，来回翻看了几眼，接着又塞给明绝，然后嗤嗤鼻，低头干起了活，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哼，你小子隔你妈差远了呢！”嘴上说的如此，但嘴角却在明绝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起，接着就朝明绝摆摆手，“去玩儿一会儿吧，我回去前把作业写完就成。”明绝习惯了父亲不稀罕他满分卷儿的态度，但他知道今晚又有卤猪肘子吃了，就头也不回地去找二虎他们玩儿了。

“哟，这不是绝命大才子嘛！把娘克死，连爹都不愿意多瞅一眼的‘活阎王’嘛！”只见二柱和他的小跟班一步三晃地走过来，那标志性公鸭嗓发出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如瘟疫般扩散进明绝的耳廓，明绝身体先是一僵，然后大跨步上前一把抓着二柱的衣领，压住怒火低声颤抖着说：“你他娘的再说一遍！”二柱就瞪着那如黄豆般的鼠眼死死盯着明绝说：“我还就说你是没娘养，没爹疼，能把人克死的活阎王了，咋地？我看啊，你爹叫你明绝是想早早让你绝命好去给你可怜的娘赎罪！你……唔！”还不等二柱说完话，明绝压藏在心中的怒火就爆发了，狠狠地给了二柱一拳，接着两人就扭打在一起，可谁能打得过明绝呢？明绝的营养跟得上，身架壮，明显占上风，“叫你说我没娘养，再叫你说我没爹疼，活该打死你！”明绝嘶哑地大喊，泪水从烧红的眼眶流下，随着身体晃动、破碎、滴落。此时的明绝活像一只发了疯的倔牛，足来了两个大人才稳住他。

明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父亲那次没有打他，而是抱着他对着院子里母亲为了招蝶种的芙蓉树哭了一夜。

五

明绝很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可明绝不想去，他知道这经济负担太重，但明绝父亲砸锅卖铁地把他送去了，这是明绝父亲的梦想；明绝毕业了，留校做了教授，桃李满天下，这是明绝的梦想；明绝把父亲接去了，明绝父亲把明绝母亲的骨灰洒进了未名湖，在北京生活，是明绝母亲的梦想。

后来，明绝问起父亲为什么起这个名字，父亲笑着对他说：“你娘和我希望你清绝明静，堂堂正正。嘿嘿，你娘很喜欢林先生的，我也挺稀罕。”粗糙的大手轻轻拍打抚摸着明绝白嫩的双手。

明绝知道父亲是爱自己的。

作者：台佳怡，烟台一中 高一 1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