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阳关

我睁眼的时候,一溜沙子刚从沙丘滚下去,此外便再无动静,整个太阳挂在穹顶,四野埋葬了夸父,唯剩下不绝的沙丘,摩肩接踵地睡着。烈日灼心般的孤寂,瘟疫般弥漫在这片土地上,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东经92°,北纬39°,黄沙掩埋了坐标,尘封了文明,连声音都吞进肚去。我大概已忘却我的名字。

建元二年。大漠。起风了。

沙子向沙丘一侧奔涌,开启一线小径。

远在远方的征铎比远方更远。缥渺在燥热的空气中,我无辨现实与梦,只是分分厘厘地明白,它在靠近我。马扬起了尘,尘漫过了马。为首的马上那人,我却看得真切——蜡脸,戎装,符节。

我用风沙问候,换回他低沉的回答:“张骞,向西去。”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万里归途。

他的丰功伟绩已被世人消费殆尽,怕是只剩下我,诗人般地舔舐他的苦难与孤寂。

我已记不得自己随他行了多远,只是日夜交替般不知疲倦地跟随。他的符节上画着一整个国家,他的背后,是中原土地上的承平盛世,民安物阜;他的身前,是西域风情姿态,摇曳生姿。驼铃载着犁具,载着纸张,载着匠人,载着乡音吟着大漠孤烟直,缓缓地去了;快马携着果蔬,携着珠宝,携着琵琶,携着乐舞婀娜步步生莲,匆匆地来了。

往往复复,复复往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为万世开太平。烙印在命运里的悲哀比照着蜡黄脸庞上的从容。

我,泪水全无。

光绪三十三年。莫高窟,风停了。

躁动。杀戮。无尽的狂欢。四周升起狼烟,烈日褪去火焰。分明是白昼,却笼罩着“直为黄沙暗如漆”的混沌;分明田海未易,却满眼“黄沙万里百草枯”的沧桑;分明河山依旧,却遍处是“路旁死卧黄沙人”的创痛。

一个道士,两个洋人。

三两银子,万卷经文。

一个民族,一杆秤。

恍惚间烈日已成夕阳,整个沙丘一片通红。空气诡谲地波动着,同时间一道,销蚀和掩埋一座座城池。敦煌的黄昏有些凉,我哆嗦一下,朦胧的回忆便都飘散开去,整片土地仿佛又回到了无边无际的沉寂。红日不再,我向何方稽首?国运衰颓,倒卖文物,苟且而活,我已无力朝阳。

二十一世纪。敦煌。又是一陈风,然而风的前头,还飞驰着列车。

我来不及问候那渐远的隆隆声,只得向驻足暂歇的风打探:

“他打哪儿来?”

“新的国。”

“为何西行?”

“去拥抱明天的太阳。”

我感受到了。沥青滚烫地舔舐着我,熔铁缠绵地亲吻着我,锻钢炽热地拥围着我。太阳,太阳。我想起我的名字来,朝南向阳;我想起我的名字来,出关无故人;我想起我的名字来了:

阳关路。

千年前,符节给予我姓名的存在的意义,赐予我交流互融的使命;百年前,出走的经文夺走了我尊严与生存的价值,玷污了我的尊严和信仰;如今,有那么一群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重新赋予了我生命的全新内涵——

跑啊,奔啊,飞弛的少年。我这里只有夕阳,你要越过我,越过我,去拥抱下一个朝阳,去拥抱属于你的火焰。

而我,“我本阳关,名路,字大道。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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