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己书

稚子时初沾作文,往往弄腔作势,而且常拾人牙慧。

我那时以为人间就是风月,风流诗句穿酒肠就是同龄人学不来的潇洒。且幼年的时候作文总会促使两个极端,即自卑和自负。自卑者很难愿意把自己写的东西——或者说是“产品”、“作品”亦可——分享给别人,更怕获得一些异见。而读书人之心狠,更是要千方百计的给异见者安排一些死法,这也就是固步自封的一部分缘由,很多人夭折在这里;,自负者相较起来更孤单,好像一生的目标都是在寻知己。觉得人间尽是俗人,“千百人和,一人知我”。

十岁多的时候,我是一个自卑者,想法就是“写给我自己看,和旁人无关”。当时刚接触到短篇写作,在此之前也尝试过写古体诗词的创作——这是所有艺术表现形式里最难的一种。我奉“爱好不用来赚钱”为道义,并觉得盈利软文全是亵渎。我偶尔喜欢“无知无畏”这个词,更觉得它不是一个贬义词,透过这个词真的可以看到一个初“掌握”了一种技能的孩子炫耀的目光,看见她为了写出一首通顺的诗而独自捧读了十几页平仄讲解,那就是当时的我。

而对于能自己通顺写下一篇作文就算是可喜的当时的小学生来说,我几乎是一个怪人。脑子里装着家国大义,也总想做什么惊人之举,很奇怪。这种异见的目光也终于使我蜕变成一个自负者,完成了蜕壳。

大约还是初生牛犊可爱,曾竟写出“我不爱引用名人名言,我要的是我片语成旨,天下行传,生生世世都当作至理名言。”更是对世人采用上帝视角,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升起一种怜世悯人之心,类于“我求众生为龙凤,岂料众生如我皆蝼蚁”一般的恨铁不成钢。现在哪里找得到这样的胆量,只怕说出来招惹唾骂,而自己也心知配不起。从这一点看我似乎是退化了不少。

当时可能某一刻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天选之人,但现在回头去看,庸常碌碌的你我穿梭在逆境人海中,那条路布满了一深一浅的脚印,都是我三步一摔,七步一跪。“天赋不常见,你也不要总抱有自己是天才的这种想法,更不要想流芳千古,怎么活好这一生。你要做的就是把你最喜欢的事干到最好。世界终究那么名利,人们看重结果,可不代表过程就不重要。”多年以后,听见老板这么一席话,也终于能想明白了一点。

我们这些平凡的灵魂,也是会想着某一天也能脱颖于人海呀。而幼年时几近歇斯底里的努力,也不过是太平盛世里要的倾国一嗓。

说实在的,文安天下只不过是幌子。

其实大家们谈起“走上创作之路”的本源时,总会有意无意的说到“爱”,一切都源于此。因为看到某一篇触及灵魂的文章而带来的后续无止休的颤栗,因为某种东西被开化了而点燃了一颗浇湿的火种——就都是这样,看似毫无因果,实际上命运一手安排了相逢。

成为自负者以后,也就是最难开口提及的我的十四岁。

十四岁的心智还不够成熟,对世界的认知却更近了一步。青年是最没有坚定的思想的,而他们却总是在努力的独立自己的人格。他们往往人云亦云,随波漂浮。我记得清楚,当年一个春晚节目掀起了女权狂潮,我朋友说“你激进,他们顶多朝你扔石头吐口水;你软弱,就没有改变的机会”。我受了鼓舞,其实我受的家庭教育告诉我中庸之道——而你是知道的,一个人但凡踏足了创作亦或是其他关于文字的圈子,就不得不面对站队的问题,站好了是革命先驱,是人民意愿;站不好就是千古罪人,人皆可诛。因而年轻却世故的我发声了,微弱的发声加上中肯两边倒的句子,以我化败絮为金玉的腐朽文笔饰的义愤填膺——但那一刻我也真的明白了自己十多岁的热血上头的劲儿行不通。我是稚嫩的声音,空洞无力。

我言“青年缺乏热血和勇气”,殊不知我和陈虻一代还远得很。我言“褒则过目众人,贬则弃之泥潭”,我言“要做子弹,穿透俗人的胸膛,震醒他们”。你看——我讲的何其好——

可是呢?当真的有亲戚反驳我可笑的平权时,我竟然是赔笑打哈哈过去了。

我没有发声,我是在演戏给自己看呢。

正是“写罢‘双剑玲珑交天地’,转头‘两膝沉泥跪宗祠’。”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反思,这条路我走对了吗?为了爱也为了荣归故里,为了家园也为了自己。

文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世界为什么需要文字。

是传承吗?结绳记事亦可,不过麻烦些。是好看吗?象形胜之,美轮美奂。是方便吗?繁体略杂,除非化简。是大同吗?天下不同文。

是什么呢,是间架结构里藏着的东西吗?是骨气吗?是巍巍河山?是你我生平落墨幽微,只求某年某月某一位,读罢落款年岁为我落泪。

上次看打着噱头是“月入十万的00后天选作家”木汁的演讲,只觉得原来“饱读诗书”也可以指的是《知音》《故事会》这样的碎片化文学,原来学会写爆文也是一种做学问。

这个世界还需要这个十六岁的人继续摸黑前行,成长是一场瘟疫,活着是一段修行。

浮生若何,譬如流火。

当醉则醉,当歌则歌。

——路是很难走的。 章诒和于《伶人往事》里便写“吾辈既斯吾业,便当专心用功。”

十六岁这一年把清高旗子扯碎了,踏心写商稿。千金膝也能安于跪泥石,蝼蚁甘于伏尘沙才子耐俗,冰雪透彻。“若千百年后,无人祭我,权作鱼龙祝。不灭,惟余风骨。”

《活着》里面写:“剑客的剑,文人的笔,只要活着,就不能放弃。”

你看,这个人花了六年决心不再滥用半分天赋,只想一心文安天下,把文字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如果这真的是一条修行的路,我想我已经破了一重天了吧。

这条路难走,走着走着容易成走狗。笔杆子不再为人民而是为权贵,不再写给土地而是写给主义,不再跟随群众而是跟随潮流。安能凭一个“御用”的名头浪荡一生,我只求年少问过旅路,百年后只见云深。

有些人善变,三年五载就能够面目全非,有的人走过千山万水,初心不改。

无论是名满天下还是此心从文,文字都是祖师爷,脚下的路就是埋我尸骸的土。

平生多歧路,投身沧海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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