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要回头啊……你莫回头……”
黑夜里的浓烟,身后的烈焰,无边的,炙烈的,快要吞噬了她。
那个人撕裂了黑暗,朝她伸出手。
可他,可他明明该在身后的朱门里,等她回来才是。她惊惧而惶惑,待伸出手时,他早已消失不见了。
他成了那影,在黑暗中万不可寻觅了。
盼着盼呐,天亮啊……
做了这般荒诞诡谲的梦,惊醒的时候,阿筝手还伸在半空中,深色的欧式床幔轻微地颤动着,上面原本繁复而精美的花蔓突然就成了幽暗深海里的藻,勒住了她的咽喉,使她难以喘息。
“总不会有事的,那人又怎么可能会有事,”阿筝死命地抠着被子上精致的细纹。
“都是反的,梦呐,不能相信,”当年梦魇时嬷嬷这样哄她。
可那一年,她的父亲,兄长,他的儿子,孙子,惨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
“没事的,没事的,前几日回去祖父那么硬朗,”
会没事的……
“回来啦,小姐。”永叔年纪大了,可身子还硬朗,沟壑纵横的一张脸此刻笑出了葵花纹,接过阿筝手里的行李,朝书房努努嘴:“老爷在书房,别看他板着一张脸,小姐回来,他心里指不定乐开了花哩!”
阿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推开门时,吴老爷端着笔,又是在画梅。饱蘸胭脂色的笔锋在梅瓣上轻触,红艳艳的梅就在枝头迎着寒风缓缓绽开,明亮,温暖,像是一团火。
吴老爷身着玄色暗花长衫,从雕窗潜进来的细风拂过案前,吹得他衣角蹁跹,依稀可见当年的清隽儒雅,更显如今岁月沉淀下的沉稳大气。
祖父似乎从不见老,阿筝想着。
“祖父……”吴老爷搁下笔,仍然低着头,蹙着眉,不知是新作的梅不满,还是对阿筝的归来不满。他语气淡淡的,不见什么情绪,“你又回来干什么呢,我不是叫你好生在康桥呆着的吗!”
“呆在康桥,留祖父一人被千夫所指吗?”吴老爷不看阿筝一眼,自顾自地盯着他的画。只是手掌渐渐收紧,画纸渐渐出现皱褶,使枝头的红梅颤颤巍巍,欲坠,不坠。
“祖父当真以为我不知情吗,别人不了解你,做孙女的又怎么会不了解你,你一定是——”阿筝眼眶热热的,一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她哭了,为自己委屈,为祖父委屈。
“另有隐情的,我知道你——”
“够了,事情就是外面的人说的那样,你家也回了,趁着行李没放下来明天就给我回康桥去!”吴老爷喝止了阿筝,摆摆手示意阿筝出去,一副不想再多说的样子。他的手攥紧画纸,像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疼痛。画纸剌开细长的口子,红梅瘦挺虬曲的枝干看上去像被折断了一样。
阿筝嘴唇翕动着,想说出什么,最后又没有说出口,拉上门出去了。
好一会儿,门里面才传来抑制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听起来很疼,像苍荒雪地里被冰棱碾碎的红梅。
“老爷——”永叔讷讷地想开口,吴老爷摆摆手,“不怪你,永叔,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让阿筝回来,她年纪小,往后的日子还长,我大半个身子都入了土,纵使和她去了国外又如何呢,你说是吧?咳咳——咳——”吴老爷用手绢按住嘴角,依稀可见映出的红色。
吴老爷背着手,站在雕窗前,“永叔啊,国恨,家仇,都得报,赔上了这条命,值啊,只苦了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呐……”吴老爷的眼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却不是泪,他是男人,纵使有泪,也该在十年前流干净了。
“明早你就送她走吧,”吴老爷转身,盯着永叔,“我……就不去了……”
“老爷啊……我们都是要死的人啊……<span 仿宋; font-size: 18.6667px;">”
案上的梅很红,像战火纷飞里成被血染红的江面,却又是穿透阴霾照亮天地的一轮红日。
阿筝还是走了,走的偏门,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拖着未打开的行李箱。
吴老爷躲在门后面,听着阿筝离开的脚步声,一脚一脚都是轮回,踏在他永不磨灭的记忆里。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支撑着早已虚弱的身体,无力又苍老的手覆住眼睛。
阿筝,我不能和你走。从前我保不住我的亲人,现在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千万人失去他们的亲人。
我一个老头子的命,换他们千万人的命,这是桩大买卖,太值了。
只是吴家的人命不好,为你取名吴筝,就盼你不争不抢,顺遂一世了。吴家就剩了你一个,听我的话,千万别再回来了,在天亮之前。
只是阿筝,要是天亮了,你可一定要回家啊,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我一定会在的。
阿筝从来不知道,那偏门合上的时候,那朱红色的门正开启,日本人堂而皇之地踏进了她家门。很快,朱门里四面燃起了大火,映亮了青苍色的天空。
都没了,永叔,吴老爷,把车开进别人家门的日本人。那场火,舔舐着,快要吞噬了一切,无论是隐没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亦或是黑暗。
天,就要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