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石块一点一点松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掉下爬满青苔的一块。墙走着它的路,长久地伫立着,长久地等待着什么。

树伸出手来,向天空探去,抓住一缕阳光,一阵风,装进绿叶的袋子里,再抛开一声声多余的叹息。树走着它的路,它耐着性子,在空空的天空中不厌其烦地寻找着什么。

陈曦在石凳上垫了张纸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打开。密密麻麻的芝麻大小的宋体字在阳光下蠕动。原来是一张历史提纲。

“秦始皇毕六王,一四海,一统天下,成就霸业,这是他的路。李白独酌月下,揽青天明月,散发弄扁舟,这是他的路。孙中山建民国,愿救黎民于水火,愿救中华于危难,民主共和,这是他的路。当今的中国,在实现中国梦的大道上努力向前。我的路呢?”陈曦看着纸上呆板的文字,头皮发麻。

“难道就这么背着提纲,读书,考试,上大学,找一份工作,把自己在一个位置上像螺丝一样扭紧,然后蝇营狗苟一辈子?”陈曦的目光从纸上逃开,在空气中漫游。

风跑起来了。风,踏着云在天上奔跑。或者说,云,骑着风在空中驰骋。它们把彼此当成彼此的路,涌向远方。云携着风,风携着金桂,金桂携着桂香一起来了,陈曦看着桂雨向地面走来,走来,洒在它的身上。

它垂着头,夹着尾巴,肚皮紧紧地向内贴着,和风一起站在青石小道上,不禁的发着抖,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风拐去了。它和陈曦手里的提纲一样,在风中摇摆不定。它一定流浪多时了。

“过来。”陈曦朝它招招手。

那流浪狗望着陈曦,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陈曦看着它,眯缝着眼,好像看到了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它也好像看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迈着小碎步,爪子在青石上“哒哒哒”地响着,一点一点靠近,沿着小道来了。

轻轻抚摸着它的小脑袋瓜,它享受地眯缝着眼,尖嘴不停地往陈曦的手心里拱,向陈曦的怀里钻,一下又一下地用温暖湿润的小舌头舔舐着陈曦的冻手。

自陈曦出生的那个日子起,一到寒冷的日子,他的手总是冰冷的。冰冷的指头像寒铁一样,仿佛心里的温暖从来不足以流淌到他的手上。一接近冬天,他的手便不再是他自己的了,风在他的手上安了家,每时每刻都不忘从他的手上搜刮走每一点暖意。

也许,心里的雪花,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开始飘着。他时常这样想。

感受着指尖的滚烫,陈曦静静地仰着头。那一团团被冻香的金桂,一团一团地簇拥在一起,像是在寒风中依偎取暖。

陈曦的手仍是冰冷的。“它们是幸运的。它们还可以一朵一朵地互相拥抱。”他的那两块坚冰连开水都烫不化,又何况那一根小小的舌头呢?陈曦摸摸怀里那个小生命。

怀里突然空了。伴着一阵“哧哧哧”的呼吸声,突然间,那狗冲了出去。陈曦怔在那里,仿佛刚刚看到了刘翔飞了过去,打破了世界纪录。

它发着抖,像只有一副骨架在抖,抖着奔向一双脚的旁边。

陈曦抬起头,是一个人,手里提着根鸡骨头,摇着,晃着,却不肯轻易地丢出去。

而它,一次又一次地尽力往上蹦着,那人却一次又一次地把骨头猛地往上一提。

陈曦的手愈发冰冷,他感觉到自己像个雪人一样,正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寒气。

这个世界上,向它扔骨头的人会有很多。而真正愿意去给它拥抱的人呢?

人的这一路上,向他扔“骨头”的人也会有很多。而真正能他温暖的人呢?

它仍旧在那跳着。陈曦叹了口气,“它不可能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人玩弄。”他看着那口气在空气中冻成了霜。

“它在走它的路。为了熬过这个冬天,它就不得不为了那根骨头,出卖自己的意志。”陈曦微微点着头,眼里的一人,一狗,一骨头,一点一点模糊开来,就像一张泛黄的照片上蒙上了霜。“也许少了那根骨头,它会受饥挨饿;也许再少几根骨头,它就会在几十个平凡的日子之后,一点一点地被寒风吹彻。”

眼前的画面断开,又混成一团,接着又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一个个黑夜之后的白天,白天之后的黑夜,那条黄毛流浪狗日复一日地候在那条青石小道上,候着那些个提着骨头的人经过。它无数次地冲上前去,无数次地尽力蹦着,仿佛它的那四条腿就是为了让它跳得再高一些而生的。终于在未来的某一个早晨,它再跳不动了,只能可怜兮兮地趴在青石上,等待着别人的施舍。那些平日里挑逗它的人,同情地把骨头递给它。它终于被人玩腻了,被寒风吹着,僵了,硬了,再也不动了,只剩下一双瞪着的眼睛。

它一定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我们听不到。

一条狗最后的呼喊我们听不到,一条狗最后的挣扎我们看不到。它有它的路,我们想管也管不着。

“我们都走在一条路上。我们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奔向同一个终点。这条路总会是蜿蜒曲折的,如果把它拉直了,多出终点的那一段便无法交代,因此在这路上,没有人能不向别人讨“骨头”,人与狗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在讨一根“骨头”与讨一辈子“骨头”之间。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而最缺的,恰恰也是人。你认识的,或是认识你的,你爱的,或是爱你的人不会有很多。你被推上这条路,他们会与你结伴同行,走过共同要走的一段,温暖你人生中的一程。但他们有他们的路,他们的路不可能和你的一样,正如他们不可能和你一样这般。万物各行其路。但路总是要岔开的,一段铁轨终究会岔成两条,你的一路上,与你同行的人会越来越少。到了最后的最后,只会剩下你一个人,走向那个躲不掉的目的地。你的路就只有那么长。那么长,也便足够了。”冥冥之中像有个人在陈曦的耳边这样轻轻诉说。

桂花重重地砸在陈曦的脸上,像给了陈曦一记耳光。

花香冻僵了,冻硬了,再飘不起来了。

一条路明明白白地铺在陈曦眼前,只是望不见头。

“真冷。”陈曦搓了搓手,耸了耸肩,把提纲揉成一团,塞进兜里,拾起那张被坐热了,坐皱了的纸,直起身来,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直都走在路上。

陈曦手捂着嘴,一下下地哈着热气,“有些路,只能我一个人去走。”陈曦搓着手。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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