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沈园》
此去经年的重逢已经过去了四十年,这首《沈园》就是陆游为追忆往事徘侧缠绵,内心惘然所作。
隔着薄薄的纸张,千年不可跨越的时空,却令我仍在他哀婉柔情的文字里捕捉到往日的心殇——一生一世,魂牵梦绕,不死不休。
陆放翁算是中国历史少有的长寿文人,一生写诗和流传下来的诗篇也有近一万首。他的创作风格也是多元化的,比如他描写田园自然,“湖上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抒过哲理性的思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但他更令人熟知的还是他的“爱国情怀”,“早年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诸如以上,首首皆为珍品,脍灸人口。
可是,谁曾想到这位心系国家之大、豪迈勇毅又睿智明理的人,有哪些伤痛一度不为人知,隐忍、独自饮下怅惆的苦杯?
《钗头凤》的墨痕经时间辗转褪去,题写在沈园墙闱上的入骨的愁怨却无计可消除,永远生长在吟诗人的心口,鲜红寂寞,浓艳迷离。
悲剧的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无可奈何。
命运无情,东风恶,欢情薄。
可怜我误终生,你枉凝眉。
可怜我无能软弱,牵挂终生,前缘难忘。
重逢如初见,恍若隔世,朝如青丝暮成雪真切告诉我,我们之间早已是千山万水遥远的距离的凝视——可我不敢望你,不敢面对也无颜面对你,我风尘满面鬓染霜,你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可怜。可悲。可叹。什么一去不复返?
一声言“难,难,难!”又一声叹“瞒,瞒,瞒!”正说明她的内心五味陈杂,陆游的题诗如当年在她的心湖里投进了一颗光滑细腻的雨花石,一连激荡起层层密复层层的涟漪......唐琬也否认不了自己深处最初的爱。
她与陆游同为悲剧的承受者,同样充满了无助与不甘,本是恩爱夫妻百日恩,却偏偏“东风恶”,身似柳絮被风分至两地。
从此,再也没有一盏深夜的烛火被她剪去烛花,亮在他的桌前;再也没有她坐在藤椅上低头密密缝,一针一线,横丝竖丝的她为他缝制的新衣裳。
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喜欢饭后饮茶而为他沏上一盏新茶;再也没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推开窗子对他盈盈浅笑。
都不见了,如梦幻泡影,他寻不到。
于是他思念。
他站在她曾无数次站着守望他远行,后又归家的窗口,感到四季单调,风景匮乏;他坐她缝补时坐着的椅子,对着她的一筐针线发痴般望着,回忆她捻针低头的优雅,他推开书房的门,恍然如梦中仿佛又见她在研墨,那若有若无的墨香,她的衣袖和手镯顺着纤细的手腕轻轻地滑下,有时候他会握住那双手,两人一起提笔书写,她衣间与发间的气若幽兰便在他鼻间缭绕......
梦醒来。不过浮生一梦耳。
偌大的书室愈加空旷。
为了克服这空旷的寂寞,他疯狂阅读书籍,尽可能用各种书籍填充自己内心那种不真实的空虚。书房变成了“书巢”,陆游成了陆放翁,少年多情变成了志士家园。
又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就在他麻痹自己几十年以为一切都过去时,沈园重逢又使他的灵魂情感颤栗。本以为自己早就往事潇洒,前尘放下,殊不知情感只可以压抑却最难忘却,那些认为逃脱羁绊,逃脱桎梏的人才是真正被一生困扰的人。
陆游去世前对儿子说:“八十老翁何所求。”
何所求?
他追求的目标很伟大,自己一直鞠躬尽瘁,为家国殚精竭虑,劳神苦思,他还曾失去过最爱的发妻唐琬,他活着和死后都没能见到宋朝收复所有的失地,一统中原,他再见唐琬却不能如从前爱她、与她在一起——这一句,在我读来,应该是带着苦涩与无奈的自我慰藉。
究竟他离开时所思所想的是什么,我们无从知晓,据说弥留之际他仍面带微笑,安祥离世,八十年的时间又使他看破了什么,理解了什么,早就随风而逝,不留痕迹了。
啼痕犹新的笔墨还题写在沈园里未干: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旧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枕干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沈园姹紫嫣红群开遍,似那般,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