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禅意
——读德富芦花的《晚秋佳日》
德富芦花是日本著名作家,小说和散文都写得非常出色。这篇《晚秋佳日》是他散文中的精品之一。
读日本作家的写景散文会有一些大致相同的感觉,从吉田兼好、松尾芭蕉到永井荷风、德富芦花、东山魁夷、川端康成,味道都有些近似。这与日本的文化与审美有关。川端康成写过一篇《我在美丽的日本》,非常有名,欣赏日本文学不能不读这篇文章它对我们了解日本的审美文化有很大的帮助。日本审美文化中有一个说法,称“物之哀”。哀是远古时代的日本人在追求神、民族、国家共同体的“真实”的过程中产生的,是人们对赖以生存的自然万物、对带给人类光明和温暖的太阳神的歌颂中产生的。随着人类意识的进一步完善,感情日渐丰富,并且生活在四季分明、周围花草树木随季节更替而不断荣枯变换的自然环境中,日本人逐渐养成了纤细、敏感、易感伤的性格,这种性格使“哀”由原来单纯的感动向怜悯、同情的方向演变,到平安时代逐渐成熟升华,形成“物之哀”这一新的审美理念。从“哀”向“物哀”的演化,紫氏部的《源氏物语》起了关键作用,在《源氏物语》中,紫氏部将人类对于外界简单的感叹发展为复杂的感动过程,从而深化了主体感情,将“哀”扩展到赞赏、同情、怜悯、悲伤等含义。读日本作家的写景散文,都让人体会到一种对自然的爱与怜悯,有种疼痛与哀愁,这就是典型的物之哀。《晚秋佳日》也给我们这样的感受。
《晚秋佳日》的写景非常细腻,川端康成说日本作家写景就像绘画一样,是有道理的。有人就说德富芦花就是一名出色的画家,只不过他用的是文字。题目点明了时间和对象,季节是晚秋,写的是太阳。作品的结构非常随意,这是德富芦花写作的特点,短小,率性,如同现在的小随笔。本文分两大部分,但并不是刻意为之,作者先写了朝阳,后写了落日,自然形成了文章的结构。所以,欣赏这篇文章,主要就是反复品味它是如何写阳光的,注意作家的观察之细,如何用文字来描绘光线明暗与色彩的变化。
作者从早晨写起,月亮还在天上,“残月的微光洒在沙滩上”,而朝霞已经显现,所以,“空中泛出微微的紫色”,而山边还是“昏暗”的,山体带着“薄蓝色”,近处、低处都是“凄清的冷色”。但是天空有“红霞”,而且随着时间的变化,光与影也在慢慢地变化。作者写朝阳,但不是直接写,不是写东方,他写山,写西天的山,写霞光在雪山上的变幻。先是照在山头的“一点红色”,然后“逐渐清澄,逐渐明亮,最终暴出了浅红的光芒。”“富士到底出现在绯红的光彩里了”,这红霞迅速扩散,山与天空全在红里,连河水都像“流淌着满河的胭脂”,最后,“近处是清冷的暗灰,远处是一派金黄”。
写完了朝阳,再写落日。写落日是直接写,写朝阳是要表现朝霞如何一步步变得明亮,如何一步步扩展,覆盖,以及这一过程中色彩的变化,而写落日正好相反,是写落日如何一步步下沉,光线如何一步步收缩,以及这一过程中色彩的变化。作者去看落日的时候,太阳虽然已经开始下沉,但光线还是很强烈的,“白光灿烂,目不能视”,照在物体上,“泛着金色”。随着太阳不断沉落,阴影越来越长,越来越大,群山开始“沉浸在苍茫的紫霭里”,迎着夕阳,光线一开始还刺眼的,“四周迸射出银白的光轮”“金色的天空腾起一个历历可见的圆圆的黄球”然而不久,山的“紫色”变浓了。最后,太阳下山了,剩下的是余晖,山也由紫色变成蓝色,天边则由金黄变为朱红,再变为焦褐色,“变得缥碧,变得降紫。”
作者在描写这一切时都是带着情感的,我们在欣赏这篇散文时要注意那些表达情感与作者主体感受的语句。比如“晓风冷冷,拂面而来”,比如“刚才在夕阳的照射下,欣欣向荣的家家户户的西南面,如今忽地变得冷凄凄的,仿佛使人感到,乾坤的生命就要完结了。不是吗,光明就是等一会啊!”再比如文章的最后一小节:“残曛烛天,暮空照水。站在秀丽的黄昏下,感到自然界真是一片清闲,美不胜收。”作品不仅是在写景,同时也在写自己的生活以及对自然的感悟。从作品来看,作者选择了一种独处的生活,独自一人面对大自然,安静、幽闲,独往独来,即使写到其他人的活动或大自然中生命的活动也是同样的,比如“几户人家的大门仍然关着”“赶马人坐在马车上,合着嘎嘎的马蹄声,哼着小调,那裂冰似的声音震荡着早晨的空气。”“一只鳶鸟从鸣鹤岬飞来,掠过富士山腰,吧哒吧哒拍击着羽翼,迅速地飞走了。”“一个农民站在落霞闪耀的河里洗木桶。前面沙洲有个拾贝的小孩子,黑黝黝的身影映在水中。”这些情感的语句和场景的描写调子是一样的,表现出的思想感情带有非常典型的日本传统文化色彩,是“物之哀”式的赞美、怜惜、同情,同时又流露出与之密切相关的空寂、枯淡,一种回归自然,远离尘世的思想,并且表露出淡淡的禅意。所谓禅本来是佛教中的一种思维方式,是因为一种机缘悟得事物的本真,后来演变为一种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如提倡的“静虑”、“心住一境”、“身心脱落”、“平常心”等等,对事物的感悟则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晚秋佳日》如同王维的山水诗一样,在一种幽静中与自然对话,这种对话是无言的,呈现出一派天趣与智慧,像“残曛烛天,暮空照水”就如同禅宗的谒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