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七夕顷情奉献)

农历七月,传统上是个禁忌的月份。

佛教的说法,目莲尊者于农历七月十五日举行法会供养三宝,藉十方大众的功德,好救母亲脱离在地狱所受倒悬饥饿之苦,称为”盂兰盆节”(盂兰盆是梵语,意思是”救倒悬”);道教的说法,农历七月十五日是地官大帝赦免人们罪过的日子,因地官大帝又称为中元大帝,所以叫”中元节”。

本地的习俗揉杂佛道两家,认为由于地藏王菩萨的慈悲,农历七月份特许放阴间众魂到人间来,于是一方面不宜进行大事,以免有意无意间打扰这些鬼魂,连称呼都不称呼”鬼”,改称为”好兄弟”;另一方面怜悯这些平时受苦的鬼魂,寺庙、公司团体及民众都会准备祭品供奉,也就是”普渡”(众生)的意思,民众也可以准备祭品参加寺庙的普渡活动,叫作”赞普”(赞助普渡)

通常,农历七月初一的子时,本地最北边的城市某间庙宇会举行”开龛门”仪式(象征鬼门开),表示农历七月的到来;大约七月十三日子时起,临海的县市会沿着河道流放水灯三天,任其漂浮在夜幕低垂的茫茫大海中,指引接受普渡供养的鬼魂一条明路;而东北方和最南方的县份,在七月十五日的晚上会有”抢孤”的仪式,代表鬼魂们已经得到普渡;祭祀的活动会进行整整一个月(不过主要集中在七月十五日那天),直到七月的最后一天,最北边的城市某间庙宇”关龛门”为止。  说它是种迷信,的确,要注意要遵守的禁忌非常多,多到令人觉得未免太夸张了点。但换个角度来看,倒不如说是对另一个世界生命形式的敬畏与同情,试想,如果一个人对看不见的力量都不能知所警惕,那又何以指望他能对人世间的规范与不幸有遵循同理的心?

下面将以本地的习俗为背景交代故事。另,看过异闻录的筒子,应该知道若干角色的身份,底下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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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终于到家了。”爸爸说。

“到家了,妹妹,快醒醒。”妈妈轻拍着小女孩。

睡得正熟的小女孩动了动身子,扬手揉揉,没睁开眼睛,反而换了个姿态继续她的好觉。

“真拿她没办法。”妈妈笑笑,轻轻地将宝贝放到房间床上。

爸爸想起一件事,问:“后天就是十五日,你准备得怎么样?”

妈妈点头:”没问题,我看到水灯上有老大公庙的记号,打算带妹妹去参加那边的普渡。”

“老大公庙?我记得不是开成寺的规模比较大?”

“开成寺那么远,妹妹不肯自己走的,还是你愿意背她过去?”

爸爸两手一摊:”老大公庙的规模应该也不小,照你说的就好。”

作妻子的当然知道丈夫的个性,妈妈微笑地催着爸爸休息,因为十五日可有得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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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明天中元普渡,有没有兴趣去老大公庙?”J在电话那头问我。

“我家里也会普渡。”忙着审批文件的我一面用两手打字,一面用脖颈夹着听筒讲话。

J不放弃地追问:“老大公庙的中元祭是最热闹的,你不去见识见识?”

“要去也行,不过不能两手空空纯看热闹,你记得买点东西去跟着赞普。”

“好,明天下班我来接你过去。”

果然,十五日当晚我才坐上J的车,他就问:”为什么不能两手空空纯看热闹?”

我看了看J买的东西,边说:“中元普渡不是闹着玩的事。热闹归热闹,背后可有学问。”

“不就是拜拜孤魂野鬼之类的?没有人想要招惹好兄弟们,所以让它们饱餐一顿收买一下,希望它们别作怪。”

“等会儿你再这么说,小心半夜有访客。”我摇头,”迷信的说法是为了避免发生灵异事件,可是我宁愿解释成一种伸出援手的慈悲心理。”

“你最近心经念太多。”J下结论。

我哭笑不得:”等一下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这么说。还有,不要乱称呼。”

J作着鬼脸:”知道了,仙姑。”

听得我差点没晕倒:”要当仙姑我还早得很。”

J专心地开着车,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们离开高速公路进入往老大公庙的路上。放眼望去满满的人车,可见这间百年历史的庙香火有多鼎盛。

J突然指着窗外问我:”那一盏一盏的白色小灯是什么?已经有路灯,谁又多事架这些灯?”

“这些是指示好兄弟前往老大公庙享受祭祀的引路灯。”我说,”庙方怕它们迷路找不到,一片好意让你说成这样。”

顽皮的J吐吐舌,正巧车流开始移动,他连忙正襟危坐地继续踩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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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盛大的普渡。”爸爸说。

也难怪,这还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到老大公庙参加普渡。老大公庙宽广的庙埕上,早已摆满众生供养的各式祭品和冥纸,数量之多,所有的供桌几乎全是堆积如山。

“妈妈你看,有亮亮的灯!”小女孩大叫。

妈妈看了看:”这是庙方的心意,天虽然黑,引路灯的光明一点都不减。”

爸爸望向庙前万头钻动的汹涌人潮,说:”你看着妹妹,我先过去。”

小女孩吵着:“爸爸我也要去。”

“听话,爸爸回来后,就换妈妈带妹妹过去。”

妈妈也蹲下身来哄着小女孩:”人那么多,妹妹乖,让爸爸先去看看还有没有位子。”

“不管不管。”小女孩仍是坚持。

妈妈遮着小女孩的视线,偷递眼色给爸爸,等小女孩想起要找爸爸,张望四周,爸爸早就不见了。

“哇”的一声,小女孩开始嚎啕大哭。

“不要哭喔,羞羞脸,”妈妈慈爱地擦干小女孩伤心的泪水,”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小女孩嘟着嘴,趁妈妈稍不留意,甩开妈妈的手向前头跑去。

“妹妹!快回来!”妈妈慌了手脚,只好也追上去四处乱转寻找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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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我先将赞普的物品”挤”在充斥无数祭品的供桌上,等J过来后一起点香膜拜。

普渡时点的香除了插在香炉里,还要在每样供品上头都插上一炷香,J帮我弄完以后,拉了我钻出人群集中的地方,在一旁看着。

“我快被这么多的香熏到流眼泪。”J揉着眼睛。

“我是几乎没办法呼吸,今年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大口大口喘着气。

J点头:”据说今年有普渡,更有超度法会,老大公庙还向外界征求赞普。”

“难怪你想来看看。”我瞧瞧周围还有人陆续走进,真是没想到盛况空前。

“其实庙方准备的祭品已经很多,”J指指那数张插有老大公庙小旗的供桌,少说也有几百枝插在供品上的香,”哪里需要征求赞普?难道怕没有自动来赞普的?”

我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如果你一年都没吃东西,突然有一天让你尽量吃,你的食量会不会变大?”

“不只变大,还会变很大。”

“这就是了。所以普渡的祭品怕少不怕多,特别要是同时举办超度法会的话,一定要能够满足所有前来的好兄弟。否则,特地说要请客,还叫人家尽量吃,结果却没让客人过瘾,吃不饱的好兄弟会流连在庙的四周不肯离去,可是很棘手的事。而征求赞普,不仅可以增加普渡的规模,更是仰仗众人的共同功德,好顺利超度它们。”

“问题是谁知道会来多少好兄弟?”J很疑惑,”真的不够它们吃该怎么办?”

我手比剑指故作神秘:”这你不用担心,当然有办法。”

J跟我在一起久了,倒也不意外:”小云你也会?”

“不会。”我老实说,”我又不是法师专业,虽然知道有办法,并没学过。”

跟J闲聊着,我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把东西收一收回去。”

J一副苦瓜脸:”又得再去熏一次。”

我拍拍他肩膀,一转身,一个不明物体撞中我的膝盖。

因为是旧伤,我痛得弯下腰揉着,耳里听见J的斥责:”小朋友,这里人多别乱跑,你看你差点把姐姐撞倒。”

“对不起对不起,我要去找爸爸。”是小女孩的声音。

“等一下,”我说,“J,拦住她。”

J本来就没打算放掉小女孩,这下子更是半蹲下身,张开手臂挡住小女孩的去路:”姐姐生气了,认真去说句对不起。”

其实J并没有很凶,但小女孩恐怕真的被吓坏了,开始一行鼻涕一行眼泪哇哇大哭,而手足无措的J向我投以求助的眼神时,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我压低声音:”不要管其它人的表情,你把小女孩带过来。”

J照著作,嘀咕:”你要她跟你道歉?”

我不管J的问题,柔声问小女孩:”小朋友,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跟别人来的?”

“我…我跟…爸爸妈妈来的…我要找爸爸…”小女孩抽咽地回答。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

J不明究里:”她…”

“你看好她别让她跑掉,我试试能不能找她亲人过来。”

J点头,我手结法印,将意志集中于眉心,专注想着小女孩的事。

不一会儿,分别从不同方向出现一男一女往我这里急速跑来。

“妹妹,不是叫你乖乖跟妈妈等爸爸?怎么不听话乱跑?”说话的应该是小女孩的爸爸。

“乖,不哭了妹妹,妈妈在这里。”

安抚过小女孩,这一男一女才站起身,打量着我。

“没什么,”我轻轻地说,”小朋友在这种地方乱跑容易走丢,正好碰上我,所以冒昧打扰你们。”

“谢谢。”小女孩的妈妈除了道谢,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小女孩的爸爸突然叫了声:”不好,已经没有位子给妹妹。”

小女孩的妈妈连忙朝所有的供桌扫视一遍,口中念着:”我没有位子没关系,妹妹还小,没位子怎么行?”

J偷拉我的衣角:”怎么回事?他们看起来很着急,你好人作到底,想办法帮帮他们。”

J说话声音是不大,但还是惹得小女孩的爸爸妈妈注视着我。

“妹妹,快跟姐姐说谢谢。”小女孩的妈妈悄悄地推着小女孩。

“谢谢姐姐。”小女孩的童音轻脆,听在我耳里只是难过。

“你们跟我来。”我说,”J,你把我们买来的东西收了再过来,他们应该会停在庙门口前三尺左右的地方,你陪他们等着。”

J回头朝供桌走去,我则往庙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小女孩和爸爸妈妈在离庙门三尺之外就停了脚步,我看见J陪着他们后,自己才向庙中走去,找到本次普渡及超度法会的主持法师,向他说了原因。   “你平常也这样?”法师问我。

“很少。”我摇头,”这是第二次,上回是个红衣女子。”

“有缘吧!”法师笑笑,跟我走出庙门。

望见我身后跟着法师,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呆了呆。

我连忙说:”法师是来帮你们的。”

法师点了点头:”你们将手伸出来。”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把小女孩拉到身前,教她伸出手。

“你们都有的。”法师微微笑,看着我。

我对J使了眼色,J把赞普的物品拿出来,递在法师跟前。

只见法师口中念念有词,手势飞舞不停,不一会儿,小女孩的手上就有好几份和我们买的东西一模一样的供品。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帮着她拿:“谢谢,谢谢你们。”

法师和蔼地问:”想必为了她,你们每年都赶不上普渡?”

小女孩的爸爸苦笑:”家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人,我们借着灯光一年回来一次,只好年年去寺庙,可惜我的动作又慢,常常抢不到位子。”

“超度法会就要开始,我会给你们留三个位子。”法师说,”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个…”小女孩的妈妈对我招招手,我走了过去,倾身听着。

听完,我答应着:“好,我晚一点就去办。”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像是含着眼泪般,哽咽着:”我们会记得你的帮忙。来,妹妹,和哥哥姐姐说再见。”

“再见。”小女孩挥了挥手。

他们一家人跟着手执令旗的法师走向法会会场,我叹了声,挽着J的手向车子走去。

“我们现在去哪里?”J问。

“警察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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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J到我家里来看我的伤:”你的膝盖怎么样?”

“旧伤本来就很难好。”我说。

J边摇头边坐在我身边:“就算是旧伤也要照顾。还有,你看过今天的报纸没有?”

我拿来报纸的某一张,指着:”你说这个?”

“这上面说,警方在北面海域打捞起一辆沉在水里的轿车,里头有三套衣物,根据车籍资料追查,应该是一家三口,被远房亲戚报案为失踪人口多年。”J大略念完,”是我们在老大公庙遇到的他们?”

“嗯,”我点头,”可怜他们尸骨无存,亲人也不晓得他们往生。”

“意外还是遇害?”

“这只能交给警察去调查了,那小朋友的妈妈没有告诉我这么多。”

”我一直想问你,”J顿了顿,”为什么你当场就知道那小朋友…不是人?”

“我先问你,你拦住她时是不是觉得我们四周围的人都在看你?”

“没错,我还在想我哪里不对,怎么每个人都用疑惑的眼神看我?”

“因为他们看不见那小朋友。”我笑,”她撞得我蹲下来时,周遭的人也是这样看我,再加上我嗅到一股隐约的气味,猜到几分,所以要你帮忙拦住她。”

J有点晕:”连我也成了阴阳眼?”

“哪那么多人都有阴阳眼?”我摇摇头,”农历七月,阴阳之间的界线比较不那么分明,纯属碰巧。”我笑,”也还好她撞了我被我们拦下,如果让她乱跑,惹恼其它的好兄弟,那他们一家人就惨了,恐怕会被赶离开这间庙。说起来,你无意中积了阴德。”

“怎么说?”

“小朋友的爸爸不是说他占不到位子吗?他的意思是他占不到享受普渡的位子,所有的祭品都有好兄弟享用了。”

J半明白半迷糊:”后来你让我把我们准备的东西拿出来,我就觉得奇怪,那些供品已经插过香拜过,哪还能用?”

“你记不记得先前你问过我征求赞普的事?”

“当然,”J笑,”我还记得我问你万一普渡不够它们吃怎么办,你故作神秘回答说有办法。”

“那是法师的术法之一,化食术。”我解释,”化食术可以一化十,十化百,由寺庙所举行的普渡活动上,通常都有会化食术的法师在场。当然,普渡本身的规模得够大才行,不然法师要累死了。”

J看着我笑:“你这个好奇宝宝没考虑学化食术?”

“术业有专攻,我又不是学法师的。”我耸耸肩。

J侧头想了想:”他们全家死后徘徊在海上,没有亲人替他们安葬祭祀,如果不是水灯和引路灯,还有庙方的普渡和法会,可能连得到供奉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仔细想想,就像作梦一样,真的有这种事?”

我抿着唇:“不论是否迷信,中元节的本意在于慈悲喜舍,你把它当作一种传统的道德教化就可以了。”

“说得也是。”看来J能够接受我的说法。 

后来警方告知我这个报案者,据说车主一家三口是因为生计问题,驾车投海自杀。

难怪小女孩的爸爸妈妈选择与外界隔绝,社会问题的无奈,令人叹息。而且此后,我也没有再遇见小女孩和她的爸爸妈妈。

希望他们已经在超度法会上跟着法师,找到自己该走的道路,不必再当无主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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