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时候,母亲把泽请过来在家吃饭,凑成三人席。在饭桌上,泽是不多说话的,但这种情况与青少年的羞涩完全不同。母亲常说,男孩子分为三个阶段,10岁以前喧躁活泼;14岁之后孤立高傲;至20岁弱冠,便内敛谦和。她大致是根据自己儿子的实际情况断章取义而得,但三段话却是她生下我后二十余年的全部写照。泽是不完全适合这条定律的,纵使他描述自己当年叛逆家长的丰功伟绩时让我相信他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可现今我绝对看不出在饭桌上的泽身上有过10岁、14岁的痕迹。在他身上,20岁是沉稳的。然而狂妄是有的,谁没有狂妄呢。当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整日编排码字,闲了做做白日梦,这就是狂妄。当年有个孤身离家远走他乡的漂泊者,在物欲横流、潜规则四溢的世界里找寻属于自己的梦想,这就是狂妄。从20岁至30而立年,就是属于狂妄的十年。
“阿泽不回家过年啊?”
“不,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
母亲善于攀谈,嘘寒问暖自然是拿手本事。她会把场面撑下去,所以没有必要担心因为各自话少而尴尬。几番设问之后,就到了看春晚的时刻。
年年节目编排都是死板无趣的,然而为了擦出喜庆火花,创造热闹和谐气氛,东道主自然要带头敏锐地挖掘笑点来调节气氛,新年毕竟是新年。母亲笑了,泽作为客人也自然要假笑作为回应,以免尴尬失礼。这些方面,他们果然是比我世故清楚,作为成人这些似乎都要了然于胸。而我在一旁也插不上什么话,事实上也是如此。此外我担心的还另有其事。
借去洗手间为由,我跑了出去。用手机给出版社打了个电话,心中敲定了无法挽回,便强压了晕眩,倚在墙角衔了一支烟。我一脸笃定滑了滑打火机,掺着火花不亮,我突然无比暴躁地骂了句,随之“噌”地一声窜出一条火焰,在黑暗中令人陶醉。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小的时候他与我在郊区野外迷了路,手机没电,四周无人,又正值黄昏,于是留在原地过夜。我们点起篝火,那团焰火在黑暗中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那么美,美得像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初恋情人。
“在干嘛呢?!”
“你在这里干嘛?”是泽。
“我还问你呢!”泽咧开嘴,似乎明白了我逃出来的用意。
“我,我出来抽根烟。”我低下头,此刻打火机上的火已经灭了。我又只好甩了甩,再三滑动圆轮。可是这个打火机没有给我争气。
“别抽了,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泽翻手抽走打火机,轻声笑起来。我晃晃头,发现自己确实不会抽烟,大学里有买烟随身带的习惯,可是背着别人偷偷抽总是呛得面部通红。终究没办法拔苗助长,或者说根本没这个天分。
“我也是出来上洗手间的。”他蹲下来暗示我。
“我。”事实上,我并没有意愿将此事摊出,可一时间也无法鞭策谎言,我终究不够世故。
“你是担心明天交不了稿子无法向你妈交待?”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泽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现在我原形毕露,呵,你难道是来嘲笑我的麽,泽?
“你还是直话直说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他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影被深邃的黑笼住。“天冷了,跟伯母说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跟她说清楚。”他丢下只字片语,转身投入更深的黑里。
的确很出乎我的意料,然而故事还未告一段落。我起了身,进屋坐下。
“阿泽走了?”她眼睛直视电视,无法从语言上判断喜怒哀乐。
“嗯。”于是我挨近坐在沙发上。房间里都是观众的笑声和鼓掌声,这种情况至少是令人安逸的,让我稍稍舒缓了不安。
“妈,我。”紧张感仍旧让我战战兢兢,我曾试着让自己相信,这其实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简单到可以用家常便饭来形容。然而我无法置若惘然,这就像是投降,一句话说出口就等于之前的千千万万句话,千千万万件执着的事都错了。曾经是谁不顾劝诫固执己见,又是谁信誓旦旦担保自己的未来?有人说,谎言是精神鸦片,一开始会感觉到无限的宽慰,然而上瘾了以后就会万劫不复,只有通过一次次的谎言来编织掩盖,终焚火烧身。可是我并没有说谎,我只是,从目前来看,自己许诺的,追求的,朝思暮想的未来没有实现罢了。然而在外人看来这又有什么区别?同样是事实和想象不成对比,同样是矛盾出入。或许不说也罢,勿论原因,结果仍旧是这样。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是泽,一定是他,这小子竟然背着我打小报告。一时间思绪杂乱,竟不知道到底是该谢他呢还是该骂他。按理说他帮了我一个大忙,他倒了解我碍于脸面难为情张口,但转过来想,如今我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宁愿把这件事延后也不迟。如今我偃旗息鼓,什么都迟了。
“有烟没有?”母亲突然问我。
“没,没有。”我觉着心虚,便下意识地揣了揣内兜。
“别藏了,大学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语气出乎意料地平淡。原来我在母亲的眼里,是什么秘密都没有的,我已经原形毕露了。我抽了一根烟递予母亲手里。
“每次都只买不抽,按理说你爸也没少抽烟啊。”她谈到爸,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更似乎没了气力,勉强提着声调。
“喔。你外公是不抽烟的。”母亲恍然大悟,点起烟来,一丝烟爬到她的头顶。她让我想起泽,专注地沉醉于烟雾朦胧之间。我开了半扇窗,据说还有一阵子冷空气,果然不假。于是我掩了窗,露出一罅隙的缝。一阵风钻进来,吹散了母亲头顶的烟,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你早就大了,我不能什么事情都管着你吧,我,”她一不小心被烟呛到,顿了一下。“老了,小时候不该多管你,现在是孽做到自己身上了。”
“要是你爸在就好了,我也不会一个心思地拴住儿子了。”
“妈——”我听到了不好的字眼,再次哀求道。每次都是这样,每当母亲兴致冲冲滔滔不绝的时候,只要我一提醒她,她便愣一愣神,回想自己上一句说错了什么话,继而又抛之脑后,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而这次不同,她碾了烟,阖眼冥思。她在想些什么呢?
那晚我没有继续再做往日的梦,而是出乎意料地看见小时候,背景是白色,我拉着妈的手,右边是爸,三人一字排开,欢声笑语,同时走进粉红色的茫茫大雾里。
不多见的,南方面临了一次冷空气,如此一来,气温再次降了一个临界。
“天气又冷了,等会记得把放在床上的那件外套穿上。”母亲在洗碗,她终究是坚持了下来,痛终归是痛的,然而只是不再哀声载道了。
我应了去便顺手拿了扫帚去门口扫地。实际上雪早就化了,且地上并无多脏。只是闲着空,无事忙罢了。我多么努力地做得像泽那样好,即便他不算富裕,否则也不会来这里租这种廉价的房子,然而他至少是能够独立自由的。
照往常来说,这样冷的天气,泽反而是不会呆在室内的。北方人就是那么奇怪,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也是不可理喻的吧。然而此时更奇怪的是,他没有出现,实在不同往日。
“话说阿泽病了,北方人毕竟在这里水土不服。”母亲出来泼了一盆水,那些水在墙上遇上苔藓,凝成白色的霜。
泽病了?这的确也难怪,一个对于温度极度敏感的人,为此牵绊是早晚的事。可这又是难以令我信服的,早些日子还见他在门口咧嘴笑着扫雪,喔,或许是雪化了,愈加地冷吧。
他躺在床上,盖了一张毯子,半阖着眼,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站在门口。
“头很疼麽?”
“没什么,我只是想多睡一会儿,你坐吧。”他撇过头,朝我努努嘴,眼睛仍旧是半眯着的,似乎是发烧了。
“不吃点药吗?我去房间给你拿药。”
“别担心了,我只是想多睡会儿。”
我是一个不善于推辞的人,又因为我城府不深,不够世故,便真的没去拿药,坐在原地找不到话题。
“话说还真的是越来越冷了,我都想不到,江南会下那么大雪,都快赶上北方了,实在出乎意料。”他笑起来,嘴唇还是干且白的。
“我去给你倒杯水。”热水一下子哄到杯子里,泛起一阵模糊镜片的白雾。我忽然想起初中时代有个东北来的语文教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每一年的最后一天都在这里度过,但一次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他忽然承受不了骤冷,悲伤浸入他的呼吸道。那个冬天他被一朵朵北方的雪带走了。不知为何,我突然莫名地鼻酸起来,或许我大致知道泽的心事了。
“泽,你想家了?”
“不,我说过我不回去了的。”泽将头撇过去不去看我。
“那你总得回去看看吧。”我将水放到床旁边。
泽忽然抽噎起来,让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哪里还有家啊!我都回去看过了,那个地方都搬了,大家都杳无音讯,我到哪里去找哇!”
随即他像是触碰了过往,哭得一发不可收拾。这是我万万没法想到的,这个在我眼里看来一个坚强独立的北方人竟然恸哭起来。
我忽然想起那年,那个北方老师还教过我一个学期,人挺和蔼,喜欢运动,还总是喜欢把书本放在指头上转起来。
一时间我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它溢满了我的眼眶,却始终没有流下来。这是我小时候学到的一个自我伤虐的办法,眼泪只要盘旋在眼眶里,那么悲伤就会挥之不去,甚至感到孤独。我想,人都是愿意孤独的,因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分离和思念往往比直截了当的孤独痛苦上万倍。
“泽,来,我给你拿药。”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东西吗?”泽不理我的话,拿出那包装着白色线状物的塑料袋。
“这是替换吉他弦的备用线。”他迫不及待地说出答案。“很可惜,我在来时的路上,把那把吉他弄坏了。它陪我去了那么多地方,和我一起完成了那么多歌,就在来这里之前,坏了。”他一边冷笑着,一边把线拿出来,仔细端详。
“泽,你能弹一曲给我听吗?”或许我早该想到,因为我也有那个东西。我匆忙赶回家中,找出一把木吉他。这把吉他是我高中时代的时候买的,那个时候倒是蛮热血,每个星期都回家练,后来或许是某个极好的天晴日子,我便将其抛到了脑后,仿佛从未发生过。极具讽刺。现在它竟起了大作用。事实便是如此,泽捧着它泣不成声,就好像过往的时光附到了这把吉他上,情景相融。
后来他弹唱了一首《外面的世界》,让我相信,这就是几年前大学时代风靡传唱模仿的朴树,那时候还有个学哥因为模仿朴树而获得了校园歌唱金奖,还没毕业就孤身奔外地去了,听说是去卖唱,现在他成了作曲人。他还与我有过一段交情,还是我怂恿他出走的。后来学校追究,我揽了一身罪,也赚了一篮子的义气。是谁说,一首歌代表一段时光。
我差点忘了,泽已经弹完这首曲了。而我必须抵达自己的未来。
新年已经过去了,泽是年轻人,没几天便好了,只是消瘦了些。他提着一袋子樱桃进来,被我实实在在地涮了一番:“这玩样儿那么贵,你也买来,不怕掏破了腰包?”
“嘿嘿,得了便宜应该卖乖才是!”
“你小子少来!”我笑骂着回过去。
“听说你决定要那么做,这是真的?”泽突然严肃起来,不敢含糊的样子。
“嗯,真的,我决定了。”
我想,年轻人,有的是时间大胆的。他们本着青春的资本,才敢有筹码来押他们的下一个未来。此刻我已经坐上北行的火车,轰鸣的声响可以为我作证,也为这列车上所有远行的人们作证。窗外向后飞去的背景,让我忽然想起出门的时候,母亲将我的领口整整齐,突然问我:“还记得路麽?”我一脸心酸的笑起来:“问路人也要问到火车站。”看呐,这就是青春的狂妄。如此狂妄。
手边的笔突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想起那个梦幻的粉红梦,母亲头顶盘绕的烟,以及泽将脸浸入冰冷的,哦不,应该是温暖的水里。然而此时,车窗外的沿路边已经长出了依稀的油菜花,南国,大致已经是春天了。我能够想象,在这条路的所及处和延伸处,铺着多少不可想象的故事和秘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