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喜欢玩一种游戏:就地捡起一块白粉石,在空地上画出一个八格的“屋”,从袋里或书包里取出田螺壳或算盘珠串起的“宝”,按一定的规则,在格子里单腿踢腾跳跃,乐趣无穷,谓之“跳屋”。那最初的一扬手和最后踢出的一瞬最显“跳屋者”的真性情。局促不安者,抛出时,身体前倾左看又试,好不容易跳进又在格子里碎步周旋,反复假跳急煞旁人;而那潇洒痛快的,在“屋”前轻松一站,看似随手一抛,“宝”却如同听了指令稳稳落于目标之上,跳进“屋”内三五步一气呵成,而在那最后时刻,脚尖轻点,瞬间踢出,那“宝”如溜冰高手,哧溜一声,不待看清,早离“屋”而去,在对面等候下一个开始。这种游戏几乎伴随我整个童年,实在是回味悠长!
如今,你身在这尘世,也是一个格子出一个格子进。你不时跳出那个叫“家”的格子,也就是极力跳出那个叫人困扰的“囚”字。你跳进另一个叫“单位”的大格子,在这里,格子林立,你在指定的格子“坐”班,再走进指定的格子“上”班。不同的是,这里有很多人和你一起,共守一份格子人生,你反而会突破这高墙,忘了这格子的存在。
你每天在格子里进进出出,路上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种惊喜,每一次对话都是一种幸福。你知道有一种默契,有一种理解,无需言说,却自在心中;你知道一次次的迂回踢腾跳跃,无非也是指望一种扬手一抛的漂亮和脚尖轻点的洒脱。
格子外的天空,只有在路上才能仰望。
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里这么写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无独有偶,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也这么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观: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在广阔空旷的大自然中,陈子昂与张岱都感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渺小和孤独之感,我不太清楚,这种感觉是否每个人都会有,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也经常会有。
最早有这种感觉应该要追溯到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家里种了几分薄田,在种二季稻时,各家各户都想方设法把沟渠的水引进自家田地,于是为了能有水插秧,或田里不干涸,晚上便需去田间守水。记得有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田边打谷桶里,仰望苍天,蛙声四起,一道道山岭在月色中如巨兽般匍匐在地,偶尔也会有人出没,所以我那时似乎也不是很害怕。不过我一贯喜欢想象,如聊斋狐仙般的鬼魅总会突然在我脑海中闪现,甚至会走出脑海附着于某个物件上而甚感惊恐。
但更让我惊恐的是,月明如水,四周静寂无声的时候,天地万物似乎都已沉寂,只有我是一活物,只记得那时我是强睁着眼一直到天明的,我害怕如果一闭上眼,就会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出现,并且伸出手来,将我捉拿了,把我扔到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某个恐怖的地方去。这种情景曾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每次那种无法喊出的恐惧都会在梦中重演一遍。
记得在桂林“乐满地”玩空中龙卷风时,我也是时时大睁着双眼而须臾也不敢闭眼的。因为只要一眨眼,世界在眼前一黑下来,我就有种会被它狠狠甩出去的惶恐。后来,我发现当我呆在一个小圈子里,就面对那一圈子的人的时候,我可以生气可以愤怒,但我不会恐惧,而一旦我走出那个小圈子,走出那个小天地,来到更广阔的世界,我就会害怕,甚至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这就是我为何很想像三毛那样走出去却害怕一个人出去的原因。若有一天能走出这种心境,我想那就是我身心真正解脱之时。
也就是说,一旦真正走出自己生活的格子时,一种渺小与孤独之感便会油然而生。
说实话,眼下虽然已经是春天,可我一向并不太喜欢春天。在我们南方,早春甚至比冬天更冷,正所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因此也更像冬天。就算好不容易等到春暖花开,老天还脾气古怪,忽阴忽晴,忽冷忽热,甚至还唱起“东边日出西边雨”的两面派戏文,弄得我们这些爱臭美的女人们无所适从。没等你穿上那久违的细腰美裙,散下那盘在头顶的头发,打算走一路风景、洒一路欢笑时,老天却陡然变脸,冷风随之袭来,顿时把你那份美美的心情凝成一朵苦笑。而当你重新换上御寒风衣时,一声惊呼,太阳重新登台,稍有动作,便觉背上已是黏黏糊糊。碰上兴致不错的时候,本想趁周末大家都有闲暇的时候出去走走,可还没等你呼朋引伴人员到齐,那雨却不知什么时候挤破天幕,淋淋漓漓的落下,让人气得直跺脚。
如今呆在这到处是钢筋混凝土的楼市丛林中,总给人一种憋闷的感觉,常常会怀念小时候的情景:跟着妈妈,种下一棵棵菜秧,培土除草,浇水施肥,隔上那么一阵子,就可以吃上自己种的黄瓜、豆角、土豆、雪豆。真的,那味道想想都觉香甜,都会咽口水,全不是现在这样像患了厌食症,吃嘛嘛不香,也不知到底是因为自己确实不善厨务,还是另有原因。以往虽说有朋友每到周末,就会关切的问“又到周末,有何安排”,但直到今天,又是一年春来到,又是寒假过去时,仍未能有丝毫举动,想来无奈总多于闲情。如今已是春天了呢,听说很多地方油菜花都已经开得金灿灿了,为何不趁那夏之未至,趁那柳吐绿花绽红时,好歹瞅个时机,去一去冬之慵懒,听一听春之密语呢。
于是你从山里走来,又向山里走去。你迈过乱石为桥的山溪,越过怪石嶙峋的山崖,你来到了一处繁花盛开的山路,这条路似乎要通向一个不知名的幽谷。馥郁的花香吸引着你,林梢飞掠轻点的鸟儿引领着你,路边灌木丛中窸窣作响的野鸡野兔们鼓动着你,这一切是多么美好,这不就是你进山要寻找的山之精灵吗?这不就是你远道而来要寻找的美景吗?这不就是你一直追寻的自然之趣吗?也许前方还有澄碧的山湖,袅袅的烟雾呢;也许还有奇花异草,还有珍禽异兽呢;也许还有千年古洞,暗河深流呢;你太想去一探究竟了!
你一直走,一直走,不觉周围愈来愈静,不觉天色已经转暗,不觉已经走过了无数条岔道,不觉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你突然意识到衣服有点单薄了,那鸟儿要归巢了,兔儿要进窝了,花儿草儿也要褪色了……你担心起来,还能循着来时的路原道返回吗?若一直前行,也能到达出发点吗?若迷了路怎么办?天色暗黑了,会有山鬼出现吗?你愈想愈怕,先时的惬意闲适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惶恐,你急于沿着来时路,试图回到众人出没的世界。你的脚步急促而慌乱,你心里现在只有一种声音,快,赶快,再快点!
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去陌生的天地寻找不一样的风景,怎么能孤单前行呢?
你又行走在那条河边小道上了,不过,和二十多年前不同,这次是在梦里,其实也是在夜里。梦中,你恍惚地跟着一个身影,不远不近,你发誓要追上那人,但奇怪的是,那个身影是如此的飘忽不定,宛若《蒹葭》中的那位“伊人”。你的注意力是如此的专注,你的眼直视前方,生怕一个眨眼就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偶尔,你会加快脚步,因为你似乎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脚步声。但你命令自己不许胡思乱想,而是强作镇定,继续前行。
前面出现一片油菜地,虽然是月下,但花色依晰可辨。你愣了一下神,那始终不曾回头的身影却突然凭空消失再也不见。你顿时感到了害怕:眼前是那么空旷,那么寂静,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你开始怀疑之前看到的身影不过只是一个幻影,而你居然跟着他走了那么远!你真的很想痛哭一场,但你却哭不出声来。你索性坐下来,坐在那河堤之上,你双手交叉做枕,打算坐等天明。可就在歪头伏枕的瞬间,你竟然发现有一个人朝你走来,微笑着看你,轻声地叫你,原来之前听到的脚步声,竟然是真的!我可一直在你身后,就差你一个回头!这是谁的声音?怎么会那么陌生!——梦醒,河堤与人皆不见,天却真的快亮了。
我从一片秀山丽水走来,我去过不毛之地,也跋涉过烂泥陷足的沼泽地,因为心中有风景,所以虽有过深深的失望,但却从未绝望。我指望过别人指点迷津,也幻想过别人伸出援手,但当我低头沉思,我便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行走途中,人人都只朝着自己心的方向,哪里看得见别人的困境?我自然也欣赏过奇山异水,聆听过绝妙的天籁之音,我曾经的确迷失过,但我从不会忘了回归之路,我的心底始终有一片绝美的山水,那里绝非浮光掠影的所谓风景胜地可以取代。我一路走来,偶尔也会环顾四周,错觉是难免的,失望也是难免的,但幸运的是,我不会因此停步,更不会因此失了方向。
我将继续行走,行走在这条景色迷人的人生小道上,我将继续用我的笔记下我的发现,我的思考,我的感悟。我始终记得,我是来自一片秀山丽水的,那里正为世人瞩目,而我正从那里翩然走来,伴着那些茂林修竹,伴着那些流水淙淙。
格子外的天空,依然是心仰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