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我梦见一抹白。

那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白,缥缈得如一粒卑微的尘埃,乍暖还寒时候,纠缠在江南小巷的巷口。陌路人喃喃唤它的名字:柳絮。

作为一缕絮,它美得一尘不染,或许它本身就是尘的一种,更加超脱。它盘旋翻飞,肆意张扬在四月的微风中,桀骜不羁,不甘心在某场春雨后永久地没入泥土,成为真正的尘埃。它像极了一个微妙的词——生命。而我侧耳听见它轻声吐息:可是不是所有生命都活着。

见过爬山虎吗?

烈阳下的爬山虎,稚嫩出生到灼伤死去只是早上到晚上的事情。尽管如此,它生命结束后也会保持生前拼命的模样,紧紧地,紧紧地贴靠在墙壁上,一直不脱落。直到来年,新爬山虎路经它的尸身,替它合上未瞑的双眼,它才正式死去,无力地滑落。或者一场暴雨能打乱它所有的步调,它无声落泪,像孩子拽着心爱的玩具死不放手,它抓扯着墙斑驳的纹路,至死不休。

那场景让我感受到来自爬山虎的如此强烈的意念与渴望,它的每片叶子每根筋脉都在说:无论如何,我想活着。

活着,活着。

此刻一切心碎都与活着有关。

我想起一只飞鸟。它如疾风划破灰扑扑的天空。

我不知道它要匆匆赴谁的约。恐怕它自己也不知道。

天与大地的裂缝很快将它吞噬。我看得出,它的生命也将消逝在不远的某处,不会太久,大约在新芽枯去之时。届时会有新的飞鸟替代它飞过同样的天空,它不会被记得。

它都懂,但它仍在竭力飞行,无目的却单是为了完成一只鸟应有的使命。它还想活着。所以企图追上某个方向远去的疾风,不愿被落在此刻的时间中,挣扎着命运的束缚,绝望地前进着。

它想:一丝努力也是好的。

寒意中,我听见风声中夹杂着命运的嘲笑声,笑它对活着的执迷不悟。

我低头,想起自己笨拙的执着。我努力尝试操纵自己的生命之船,然而,此时却是命运掌着舵,在暗礁与风浪中摇摆着艰难前行。船上载着我的全部,物质的、灵魂的;而我是个船长,焦虑地踱步在甲板上,海风讥讽我的不安,而我却无能抢过船舵。可我是不甘心的,我想活着,如果命运要我沉没于茫茫大海,我也要借着木板漂流向海岸求生。

我也这样告诉自己:我还活着,我要活下去。

活着已经是巨大的恩赐。命运可以决定我的存亡,但不能改变我对活着的执念和为之作出的寸寸努力。这名之为生存欲的东西,在死亡面前骚动得如此强烈。

口上说着青春无所畏惧的混账话,面对必经的死亡却是如此怯弱的人必定也包括我。某夜在山里走失,我蹲在原地,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要怕,死不了。我饿,我渴,我甚至怕黑,可是为了保存体力我放弃了哭泣和抱怨,且并没有无助,我格外冷静,我思索我长久以来漫无目的的人生,破天荒的把理智托付给一种欲望,那种欲望叫我想活下去。深山老林里,我发现自己如此清醒明确,过去的一切得失都不重要,人所拥有或追求的,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在生死面前都如此不足挂齿。我感受到“活”的震慑力,那是对所有生物的极致诱惑。

《自私的德性》一书中说,选择死亡是人作为人的最高权力。无外力下,植物只能不惜一切地活着;动物的本能让它不得不活着;而人类却可以选择,把活下去可得的,与活下去需付出的代价相比较,得出更好的选择。

但是,我看来没有什么能与活下去未知可得的相比,何况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极富诱惑力的事。活着,并活下去,我的爱恨情仇全部得以延续,不会被遗忘,不会变成一堆骨灰随风飘散。我有我的世界,我创造美好和希望,我帮助他人感受美好和希望,我们都经历全部喜怒哀乐,一点点互相理解融入,没有遗憾和悔恨,没有此生未完成的。我还活着,我就能思索,我就能拥有、创造,能紧紧抱住心爱的人,和他一起爬上屋顶,吹着凉风看着日落烧红苍穹直到依偎相靠着入睡。

但人不能一直活着;我终会死去。

我都懂。

可我此刻仍在奋斗,仍在为下一刻更好的人生而不屈地努力。也因为我此刻还活着,所以执着于下一刻我还想继续活下去——以生命的姿态活下去,以人类存在的意义活下去,勇敢坚定的选择活下去。

一直执著着。

闽ICP备2021017268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