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在转身之后

进入,在转身之后

——《围城》中的纷纷扰扰

人站在什么地方不是深渊啊?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说,把一只脚踏在生命的彼岸,能找到最好的自己。我说,把一只脚踏入围城的土地,能认识最真实的人性。

《围城》是钱钟书先生在小说创作方面的代表作。它的主要内容是对于人性弱点的暴露人生哲理的思考,小说主人公是留学回国的方鸿渐,小说以他的经历为线索,对当时的人情世故作了生动而全面的反映: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侵略与反侵略……错综复杂的各类矛盾,动荡不安的社会局势。以及情敌之间的争熊夺雌,同路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同事之间的排挤倾轧,夫妻之间的相互折磨,婆媳妯娌之间的勃谿斗法,亲家之间的鄙夷挑剔……而以方鸿渐为代表的20世纪30年代的知识分子是作者着力刻画的对象:面对现代社会残酷的生存竞争和严重的精神危机,他缺乏与之对抗所应有的理性,信仰,热情和力量,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发自本性的怯懦,迷茫和盲动性,极易被环境所左右,为他人所利用。因而在婚姻事业与人生的重重围城中屡屡碰壁。

“任何悲剧冲突,都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现实的社会矛盾的反映。”方鸿渐的悲剧,也是生活于三,四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的普遍状态,那时正值中国新旧文化的交替阶段,受西方现代文化尊重个性,重视人的价值,鼓励个人发展的影响,方鸿渐的主体意识已经觉醒,有了追求自由生活的理想和愿望,但在强大的中国传统文化专制的束缚下,他的理想和愿望化为泡影。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的是将社会的外在规划化为个体的内在欲求,从而使人处处以公众的道德尺度制约自己的行动,异化自我以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新旧文化,东西文化的矛盾冲突不仅表现在方鸿渐生活的外部环境,悲剧人生的客观因素中,更积淀和内化于他的心灵深处,直接构筑着他的“精神围城”,在这两种价值取向迥然不同的文化的夹击,形成了方鸿渐对立的人生态度和矛盾的双重人格——认真而又玩世,正直而又脆弱。

方鸿渐在经济上是不独立的。正是由于这种经济上的强烈的依赖性,造成了他意志薄弱、优柔寡断的性格:对父亲安排的婚事的抗争苍白而无力;对未婚妻离世的伤痛真实而浅淡;对周家人的敬重刻意而无奈。鲍鹏山教授曾经以孔子、司马相如等人为例深刻地剖析了经济状况的好坏对知识分子的重大影响,知识分子也是要吃饭要穿衣要银子花的人,然而知识分子更是要体面要尊严要地位和身份的人。这样,孔乙己才会成为“唯一一个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人”,方鸿渐才会嗫嚅着不愿将“点金银行“说出口,李梅亭才会那样用心且精巧地不老实。物质基础的薄弱与自我精神定位的矛盾冲突让方鸿渐这个人身上的虚荣也好,尖酸也好,总让人有一点点悲凉的感觉,金钱的匮乏与精神的漫溢让方鸿渐在这座围城里饿得晕头转向。

方鸿渐在爱情上是不明智的。正是由于这种爱情上的含糊的被动状态,他聪明风趣,幽默体贴的性格亮点反而给他带来了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对鲍小姐的迷恋谨慎而痴狂;对苏小姐的敬重善良而暧昧;对唐小姐的爱慕深切而直接;对孙小姐的爱护坦诚而天真。由于处理感情的暧昧和含糊,他被鲍小姐引诱然后抛弃,被苏小姐纠缠然后报复,被唐小姐吸引然后疏远,被孙小姐诓骗然后制驭……饱尝了各种感情的折磨,爱与恨的迅速转化,情与仇的激烈碰撞,让他在这座围城中碰了个头破血流。

方鸿渐在事业上是不成功的。这要归功于他善良正直的本性以及不谙世事的天真:对李梅亭,顾尔谦的厌恶摆在脸上;对高校长的不满不加掩饰;对韩学愈的学籍冷语试探;对汪处厚曲意逢迎却没能恰到好处;对刘东方的一着险棋勉强算是吃个平局,一场作媒风波更是闹得鸡飞蛋打。尼采曾经说过,没有任何东西比怨恨的冲动更能消耗人的精力了,而怨恨,是病人最自然的癖好。三闾大学的生活把方鸿渐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只能以怨恨疗伤的病人。在坚守与迷失中摇摆不定,痛苦不堪,出入两难。

方鸿渐在处世上是极失败的。他瞧不起学位,却为了满足岳父和父亲的虚荣心买了一张子虚乌有的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但他并不想当骗子,所以他在三闾大学的履历上并没有填写这一学位,当他得知韩学愈借助一张同样的假文凭而平步青云时,便承受了老实人吃亏和骗子被揭穿的双重痛苦。

方鸿渐终归是方鸿渐,他既缺乏坚定的人生信念,也不懂谋生处世的艰难。他学不会如何在别人嫉妒自己的情况下保持冷静,面对假想情敌赵辛楣的挑衅,竟一时兴起满嘴跑火车,带给那位自作多情的苏小姐乌托邦式的幻想;他也学不会如何在别人诋毁自己的情况下保持清醒,面对此生挚爱唐晓芙的诘问,竟一片空白呆立似木偶,失去了被那位勇敢而美丽的少女爱恋的资格;他学不会如何在别人倾轧自己的情况下保持镇定:他学不来韩学愈的厚颜无耻,因此只能当副教授;他也学不来顾尔谦那副“狗望着主人”的姿态,因此更讨李梅亭的嫌。总之,方鸿渐就是那种无恶意的好人一一不令人十分讨厌却一无用处。

米兰*昆德拉说过:“人类的时间不是一个圆形的循环,而是飞速向前的直线。所以,人永远不会幸福,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那么,当人生的悲剧已经成为一种宿命,越是努力的挣扎,就会被束缚得越紧,直到窒息。最后的最后,手中握到的,不过是满满当当的回忆。那么,人生不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流去的那一点就再也不会回来;人生只是一条直线,没有端点,没有尽头,只是一场又一场希望与失望的相逢,追寻与失去的邂逅。诚如那句“受苦受难的人没有悲观绝望的权利。”即使是这样,方鸿渐也不会绝望,不想放手,可是,他也不能追回溜走的那一点或是硬把直线弯曲成圆形。尼采说:“自从厌倦于追寻,我已学会一觅即中;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抗御八面来风,驾舟而行。”这是哲人拥有的胸襟与眼界,不属于方鸿渐这样学艺不精的博士何况还是个假的。他只能在一次次疲倦的追寻中乐此不彼,只能在一阵阵狂风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舟被吹得东倒西歪,支离破碎,然后带着这样的千疮百孔,开始又一场旅途,又一度徘徊。

对于旅途,钱钟书先生显然是有其深刻用意的,书中多次出现轮船,海洋,朝霞,浪花,这样的场景,并且我们的主人公每一场糊里糊涂的心动都是发生在能把人颠簸傻了的甲板上。是旅行,就总是要回来的,而前行,就只有远方。这也就揭示了颇具普遍意义的围城效应:混沌状态下的贸然进入或尝试,厌倦心理下的决然出走离开,最终却又在猎奇欲望下回归。如此,周而复始。并非不知疲倦,只是无能为力。方鸿渐从未经历过彻底的远行,只是一次次周而复始的旅途,在围城前一次次的兜圈子,躲猫猫,和自己,和围城里的人,和围城外的人,和围城前徘徊的人。安心停留有不甘,转身离去又不愿,徘徊踟蹰更不能长久。从根源上说,客观的社会条件与方鸿渐自身的性格弱点使得他不能也不可能彻底出离这样的怪圈,进入,离开,徘徊,方鸿渐的人生仿佛报时准确的时钟,每隔一段确定的时间就会有一只尖嘴巴的鸟用锐脆的鸣叫,来提醒他悲剧的上演。而他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也恰恰是他与悲剧宿命抗争无果的结局在各个不同领域的多姿多彩的具体体现;爱情,友情,事业,家庭,名誉,地位,身份……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场场意料中的颠沛流离,一场场注定了的伤心落魄。

刻板陈旧的理义,虚华浮躁的学术,丑陋低俗的世态,愚昧混乱的社会,荒凉惨淡的人生,冷漠寡淡的人情,自私偏隘的人性……如同一条条带着符咒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30年代战火硝烟笼罩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叫那些自命不凡动弹不得。贴着文化标签的伤口不只会流泻轻蔑,也会流泪流血,可是他们是被众人歆羡的文化人,是被报刊杂志用让人脸红的话语夸赞的翘楚,是寄托了家族全部希望的骄子,他们不能哭泣不能流泪甚至不能叹息。当我们的知识分子不能成为建设国家、振兴民族的栋梁之才而流俗于互相欺骗倾轧,彼此算计陷害的小人;当我们的社会名流不能成为引领经济、弘扬文化的中坚力量,却蜕变为这到底是他们的错,还是我们的悲哀?路曼曼其修远兮,鸿渐上而求索。只是,有路可寻,却无路可走。

有人认为,描写人性的弱点和表现人生的荒凉是《围城》的基本内容,这两方面都体现了作者的悲观主义态度。这一点恕我不敢苟同。诚然,《围城》集中了大量的笔墨对人性与社会进行彻底的揭露与严厉的批判,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钱钟书先生陷入了悲观主义的漩涡,我们可以看到,书中既有对于人性丑陋的细致刻画与揭露,也有对于人性光辉的热情讴歌与赞扬,既有奸邪小人的形象,也有纯洁天使的影像。钱钟书先生也并没有犯下形而上学的错误,他所塑造的众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都具有相当的复杂性:孙柔嘉表面稚弱而胸有城府,苏文纨表面文雅却自私刻薄,赵辛楣执着而稍显傻气,唐晓芙聪明却过于单纯,李梅亭蝇营狗苟,顾尔谦阿谀奉迎,高松年老奸巨猾,韩学愈猥琐阴毒,鲍小姐风流淫荡,范小姐矫情做作……如果说西方现代悲观主义思潮,以及深刻的现实生活对钱钟书先生的创作有一定影响的话,它们也只是使先生较多地去描摹了社会人生灰暗卑污的一面,而较少去注意光明美好的一面,这,该为白璧微瑕吧。

文化的天空,广袤无垠。闪耀的星辉经过数万光年的跋涉进入我们的视线,向我们讲述那些遥远而现实的故事。被称为“当代中国《儒林外史》”的经典名著——《围城》一如划过天宇的流星,那赤红色的光羽似利剑般直指大地,激起数年来多少人的思考、反思、以及觉醒。钱先生一支笔,在国人根深蒂固已经结痂成型的自以为是上划开一道口子,把那些我们不敢看也不愿看,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的伤口完整地呈现在眼前,虽然有强烈的痛楚和委屈,但是,这有利于伤口的愈合和恢复。只有坦然地承认、接受、公开伤口的存在,才能让伤口迎接太阳的照射,清风的涤荡,医药的护理。自诩为太阳的尼采曾言:“要到2003年,才能有人理解我的思想与学说。”此话不假,纵观古今,有太多睿智而博爱的大师用他们超于凡人的慈悲同情了生活的艰辛,也有太多淡定而正直的志士用他们胜于俗人的坚忍体察了社会的变迁,还有太多聪颖而渊博的伟人用他们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了时代的脚步,他们目光如炬,一眼看穿人性的底线,然后报以深彻的批判与否定,在这些尖酸老辣的背后,却是无限的宽容与期待。带着一种剑客般地孤注一掷,他们毅然地踏上那条从未有人敢走的路。前方有荆棘,有野兽,他们没有刀斧,没有绳索,只有双脚。可是,他们不怕,他们相信,越来越越多的后来人会渐渐地赶上来,这是一种必然。是一种社会不断发展时代始终进步人性逐步完善的必然。大师不会孤独,有太多人都正在努力。

面对“文化昆仑”钱钟书先生苦心孤诣建成的这座围城,我充其量只是一个门前的徘徊者,对我冒昧而勇敢的选择,在这里向先生及广大读者谢罪了。

围城在远方,我们在路上。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潇湘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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