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气球
人间最光华的至善至美，就是对生命，致以最崇高的尊重；人生最完满的大彻大悟，就是和仇恨，达成最刻骨的谅解。对生命的关爱，是人性深处的光辉在唱歌。
“每一朵云都有它自己本来的形状，只是他们变来变去的，到最后连自己也忘了原先的模样。”天边的小可握着一只心形的红色气球，笑眯眯的对我说。
我抬头望望窗外，天空中的云飘忽不定，荡来荡去。我回头冲着病床上的小可笑了，他也咧开嘴咯咯地笑了，我记住了他手中的红气球。
〈一〉
小可是我护理的第一个小病人，我却不是小可遇见的第一个护士了,在小可短短八年的生命中，他遇见了太多和我一样穿着白大褂，浑身药水味的医护人员了。但这一次，他遇见的我却是不同的。“因为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小可这样说。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护士，哪里有什么独特的香气啊。虽然我还是第一天护理小可，但我也明白自己与众不同的真正原因：我是ICU里的护士。恐怕小可并不明白这个概念，这里是重症监护室，所以我并不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更多时候，我只是一个让来到这里的人尽可能平静地接受死神邀请的“白衣孟婆”，我只是在为死神发请柬。
这是一份悲哀的工作，我每天能看到的色彩也仅仅是小可手中那一只红彤彤的大气球。
〈二〉
“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小可还是喜欢这样说。我笑笑，并不十分在意，想想也知道，哪里是什么独特的香气啊，无非是身上沾染的福尔马林的味道罢了。ICU后面有一个大大的深水池子，里面盛满了刺鼻而呛人的福尔马林液体，池子里面还浸泡着不少人的尸体，其中有很多都是从ICU里送出去的。带着恐惧来，带着不甘去，ICU里，永远是无休止地人与生命的纠缠，抗争。在这里，我听过太多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吼叫与愤怒了，太多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人将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生命的绝望留在了ICU里面，只是，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永远都是一样的无可奈何与沉寂孤独。坦白说，这里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奈何桥，或是断头台，是通向死亡的一条桥梁。不过很幸运，小可是这个到处都弥漫着恐惧气息的地方里唯一一个天天都有笑容的人，护理小可，我也很开心。
〈三〉
小可实在是个太特别的病人了。医院领导告诉我，小可是一名孤儿，小可的父母都是广岛原子弹事件的受害者，当美国政府将那两枚名为“小男孩”和“胖子”的原子弹投放到了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之时他的父母正在为日本天皇尽心尽力地服务，却丝毫没有料想到，当他们双双命丧之时，未满三周岁的小可虽暂时逃过一劫，然而五年后的今天，他却又因为原子弹放射引发的白血病而再次与死神照面。在小可八个年头的生命里，是一位中国的老年妇女将小可抚养长大，而这位老妇人，也早已经在一年前离开了人世,那只老妇人临终前留下的红气球，成了小可唯一的思恋与怀念。记得小可曾经笑呵呵地对我说：“老奶奶走了，飞到天上去了，但小可不怕，小可的红气球会带我飞到天上，去寻找变成了云朵的老奶奶，老奶奶一定不会忘记我的。”我无奈的苦笑，可怜的孩子啊，你还什么都不懂呢，你可知道，你患上的，可是血癌啊，哪里会有飞翔的力量呢？但事实上，小可却有着超出我想象的成熟，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但他总是很开心的样子，他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必须要离开了，那一定是变成了天使的老奶奶太爱怜他了，不忍他一个人孤单地留下。”
我想想，或许是吧。
〈四〉
这天，小可在忍着病痛做化疗，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大滴大滴的汗水簌簌地滚落下来，那原本瘦削的脸庞也显得更加苍白，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就那样慢慢地在死神与医生的手里挣扎着，抗争着。透过那双清澈而明亮的大眼睛，我仿佛看到，苍茫天地间，一个脆弱的灵魂在踽踽独行着，前方，却是毫无悬念的死亡……
我不忍心再看，也不愿再想了。抬头望向窗外，秋雨连绵，冰冷而伤感。
化疗结束后，我把小可送到了另一个加护病房，我明知故问地“疼吗？”他笑笑说；“不哦，不哦。嘿嘿，小可最坚强了。”我转身擦去眼角的泪水，没有走进病房，只是在窗外静静地看着他。
小可竟然一个人坐在窗边说话！我侧耳一听，方才明白是他的自言自语：“奶奶，下雨了，是奶奶的眼泪吗？奶奶不哭哦，小可今天做了化疗，很痛的，我都没有哭。有好多人都在关心我，就像奶奶，他们也都不恨日本人，还对我很好，大夫哥哥和护士姐姐还说我还能再活两周呢！”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小可，两周啊，你不觉得太短暂了吗？你想看到的大海，长城，富士山都还都没有看到呢！
小可的床，就在窗户的旁边，他或许不知道，他身下的那张床上，不知离开过多少病人，那张洁白的床单，也不知卷走了多少未完成的生命。
大夫说过，走进了那个病房的病人，很少可能活着出来。
小可，此时我想哭了，作为一个护士，我见过太多的生死离别，但这却是我第一次，如此害怕病人的死亡。
五>
我开始恐惧日子的推移,开始留心小可的一切,我想尽力留住些什么,在乐观的小可面前,我反而是一个害怕死亡的懦夫。
从病危通知书上,我知道了小可的血癌其实也是因为原子弹残留元素的缘故,平日里对于战争视而不见的我,第一次如此痛恨战争.小可,你知道吗?这一切全是因为你,因为你的出现，我第一次开始如此认真地审视自己的生命，如此诊视自己的生命,也许,你并不知道,与你相比我才是真正的幼稚,我曾挥霍无度地走过我的生命,而你却告诉我生命的意义…….
两周已经过去了,我的恐惧开始加深。
〈六〉
小可走了。
他的红气球还放在窗口，孤零零地，像极了受过委屈却又仍旧倔强地向天空仰望的孩子。
我走到窗前，颤抖着双手，轻轻解开了绳扣，红气球便轻轻扬扬，摇摇摆摆地飞走了，飞向渺远的天宇。
小可自愿将自己放在那个盛满了福尔马林的池子里，为医学院的学生们做试验。床边，还放着他生前的那个日记本，我打开一页，里面这样写道：
“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是外国老奶奶养着我。她教会我好多生命里的美好与幸福，有时候，我都觉得，她似乎就是我的亲人，最亲的人。她不告诉我关于爸爸妈妈的故事，只是说他们去了远方，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我只能用泪水张望。但我其实都知道，当别的小孩子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幸福的吹着棉花糖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懂了……所以，我痛恨生命里的战争，我热爱生命，渴望和平，希望有一天能够做一个举着橄榄枝的天使，可，白血病……我只能和心爱的红气球诉说我的痛苦，但我不希望红气球飞上天后，把痛苦告诉老奶奶，既然不能要全世界都微笑，那我就让老奶奶和身边的人开开心心……”
大夫说我要死了，我不怕死，我想用我得死来证明战争的可怕，做一个真正的天使，我想让红气球飞上天去，告诉全世界人不要战争，然后，我就可以乘着红气球去找老奶奶了…”
我合上小可的日记本，泪流满面，一个八岁孩子的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刻认识，令我汗颜。想到小可将会和那些被福尔马林泡得发白的尸体躺在一起，我突然打消了对这里的恐惧，因为我相信，小可会在这里，告诉每一个人生命的意义。
抬头看看窗外，小可得脸上的笑容和红气球一起飞着，飞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我笑了，轻轻地对自己说：让爱永恒。我已经不再是“白衣孟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个“白衣天使，替小可守望关爱。”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替小可做尸体护理的时候，推开窗户的一刹那，有一股温热的气体从我身后飞过，暖暖的，就像小可的笑容。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潇湘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