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叶落

风起,叶落

深秋,一天天地近了。

阵阵微凉的风像思妇幽怨的目光般弥散开来,叫人一点点地感觉寒冷,丝丝地浸入皮肤血液,凉得清彻透骨.而川流不息的大道上,依旧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潮.站在“和乐家园”第A座23层向下望去,穿梭忙碌的人群好像汹涌的蚁群,在暴雨的来临前做着匆忙的最后转移,鳞次栉比的高楼直直地通向了蓝天,干脆得让人心悸.

转过身来,他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他是不能张望太久的,否则,不但其它的工友会着急,要是被老板看到了,还有拿不到工钱的可能,况且,在这样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工作,只有自己,才能保护好自己.

在他的身下,早已辨认不出模样的城市绿化带,只剩下几丛枯枝败叶,迎着微冷的风,歇斯底里的吼叫着,远远看去,峭愣愣的,疹人的疼痛。

而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为了在冬季前完成施工任务的建筑工人们,正紧张而忙碌的奔波着,他们呼出的热气像一团团白净的棉花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被急吼吼赶来的风一口吞噬了.只剩下嘈杂的听不懂的各色方言揉合在钢筋水泥的搬运声中,一点点堆砌着这座城市.

刷上一层泥浆后,他微微地不易察觉地笑了,身上是晃悠悠的破旧的绳子,随意地扣了个简单的结在背后悬着.远远看去,像一只硕大而苍老的蜘蛛.

而事实上,他不过才刚刚十九岁,准确一点地说,他离他的十九岁生日还差二十六天,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在这座城市角落里的普通而又平凡的他呢?除了工头,当然,工头关心的只是二十六天之后那个日子,那个停止施工建设的日子,而非在十九年前的同一天出生的他.他自己也怕是不记得吧?他分明只记得,二十六天,二十六天内就要完成的工程任务,像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和工友们没有一息喘气的机会.

可是,有人会记得二十六天后的那个日子,是他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远在青海,青海一个古知名的小城镇,不知名什么程度呢?就是一个贫瘠荒凉的小村,全村几十口人轮流使唤着唯一的一头老黄牛来犁,那几亩永远都张裂着大口的黄土地,所以,这里也就成了“沙土村”,沙土村要路没路,要水没水,不知让多少干部听了就泪眼婆娑的村民生活条件引来了一批一批干部们决堤的泪水依旧未能让这座山村除了更加贫穷外,有任何变化.

他和他的父母以及弟妹们就生活在这座贫穷的地方.通常是一年到头都只望见麦黄色的青稞收了种,种了收.却没望见一星半点的希望,于是,这座城市里便出现了他瘦弱的身影.建筑工地上每天只有两餐饭,但他已然很知足了,通常菜里会出现一些昆虫的尸体,或是漂浮,或是沉降,若隐若现的垢物让人看了便觉得反胃,他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毕竟,满足是对比产生的,他选择的参考系,正是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没有事可做,没有饭能吃,只得瑟缩在候车厅的长椅上,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带着或厌恶或嫌弃或鄙夷或不不屑的神情用皮鞋.布鞋.高跟鞋.靴子.帆布鞋……清脆地叩响着对他的不欢迎,还有一些穿制服的人民警察,他只在村长女儿山翠的小人书里见过“警察叔叔”,但他们,对他亦是同样的冰冷与粗暴,那时,他终于懂得他,她们。他们甚至它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哦,对了,为什么会有它们呢?自然是那些身价金贵的狗狗猫猫了。记得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傍晚,正被饥饿折磨得浑身发热的他斜躺在长椅上,右腿却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啊!”他忍不住叫了一声,那只正嘶咬甚欢的小京巴狗许是被惊了吧,停下了正嘶咬的嘴,似乎无幸的望向他。“喊什么喊,你吓到我的宝贝了!”尖利的女声伴着一记清亮干脆的耳光向眼前飞来,他只觉一阵眩晕,右腿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鲜血,恍惚间,他仿佛见到了母亲的面庞,亲切的“来福”狗……泪水,顺着他粗糙的脸庞,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或许是这一举动吧,那个女子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她扬威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你要和我宝贝说声对不起,这钱就是你的了,恐怕”她顿了顿道:“你长这么大,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钱吧。”他愣住了,本不想丢下颜面去接受施舍的他,在瞬间犹豫了,是的,她说对了,他家一年到头都挣不到这么多。最后,他含泪颤抖着接过了那张钞票,伴着围观人群的狞笑或是叹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的自尊便被咬啮得灰飞烟灭,血肉模糊。

现在,他已经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了,凭着实诚的干劲儿,他终于在这片土地上谋得里自己的一点口粮,已然是知足,不仅仅是知足,他还有更多憧憬与希望,每当站在位完工的“和乐家园”向下张望,他的心里都涌起一阵温暖的暗流,“和乐家园”,多美好的世界啊,他想象着,有一天,他攒够了回家的钱,一定要给弟弟和妹妹们挣钱,供他们上学,让他们也像工头似的,读书,写字,而且,目不识丁的他甚至还异想天开地希望弟妹的字,有一天也能和工头的字一样,可以当钱使着,那么,工头的字,又能当多少钱呢?他算不来,但他知道,每年结算工钱的时候,工头一张字条便是他一年到头的血汗了,工友们总是摇头叹息说,工头又在糊弄人,却还是无奈地把一张张字条放进最贴身的口袋。他不懂工友们的叹息,但他也同样把字据收好,直到字据已经堆满了床头。他多么希望这些字据可以变成花花绿绿的票子,那样,他就可以给母亲买点东西了,也可以给弟妹们买点那种城里孩子们的玩意儿了,甚至,他还幻想着妹妹买一套盲文教材,让那个失明的少女也可以踏上自己的梦之旅,但,这也仅仅是想想罢了,他是不敢去和工头要钱的。他清楚地记得,工友大叔因为家里孩子生病急需找工头兑钱时,被工头打得整夜胃痛呕血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迷惘,他有太多的不懂,太多的疑惑,但他不敢问别人,也不知该去问谁。后来,工友刘大哥号召大家把身上的钱全都拿给大叔去给孩子治病,他口袋里那仅有的一白元被攥得湿淋淋的,可他还是咬着牙把母亲,弟、妹抛在了脑后,一张红色的钞票在一群零零碎碎的票子里,显得有些刺眼,工友们惊讶的眼神里,他支吾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谎言,他不想让工友们为他担心了。家乡的青海湖,给了他清水一样纯净的心灵。然而,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当刘大哥再一次严厉的责问他时,想到故去的父亲,他哽咽着讲述了一切,那天晚上,大家都沉没了,直到刘大哥恶狠狠地那一句“农民工就不是人吗?农民工也是爹娘的儿子啊!”他听到工友们都嘤嘤地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让人心疼。

满天满地的泪水像受了委屈却又无力挣扎的孩子一样,跑出窗外,让整个星空也飘扬不定地闪烁着,惨淡的夜幕下,“和乐家园”四个大字显得神圣而遥远。他的泪,无声地滑落,像一滴水流进了海洋般的夜空,跳跃几下,便不见了。

夜,沉沉地,沉沉地睡去了。

对未来,他还是心怀希望的。多少次,那个在脑海中浮现着的梦,一遍遍演绎过的梦,像个精灵一样,撩起他开心的笑靥,那么温暖,那么满足。

一周后的一天,寒风咸涩得让人想哭的一天。

由于连续工作二十几个小时导致的眩晕,把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推了下来,像一只鲜红的蕃茄,汁液四濺,原本卑微的生存的他,在瞬间有了飞翔的欲望……

而远处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是那种寒潮到来前才有的纯净的蓝色。

工友们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夫不屑而无奈地检查过后,一声冷冷的“算你命大”叫人听不出色彩。他住院了,准确的说,他是被工头和工友们放在医院,从那以后的几天里,再没有任何人来望过他一眼,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是医生口中的“算你命大”以及大夫一天比一天刺耳的催缴医疗费的声音。

二十五天以后,在人民医院的病房里,一位十八。九岁上下的农民工带着满足和欣往的笑容,永远的去追着那一场遥远的梦。死亡通知单上字迹东倒西歪漫不经心,潦草的写着“自杀”,像是个狰狞的冷笑。

第二天,本市最繁华工程提前三个月竣工,开始庆功的时候,工头满面红光的向大家讲述着“安全生产零死亡”“提前三月竣工”。“工资毫分未拖欠”以及一系列的成果,交杯换盏。酒酣耳热。

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上,最后的一片黄叶打着卷儿歌唱着,寒冬刺骨的风阵阵吹过,叶片挣扎着,翻腾着,最终,还是打着旋儿落了下来,和地上那层厚厚的火红的鞭炮屑躺在一起,静静地,孤单地。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潇湘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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