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纸,我要人!”

“我不要纸,我要人!”

日期:[2010年12月26日]版次:[TM05]版名:[南方评论历史评论]稿源:[南方都市报]网友评论:条转载人:罗文辉

■读史偶得

◎傅国涌浙江学者

在被杀整整40年后,沈元——对绝大多数国人来说仍是个陌生的名字,网上关于他的信息也稀稀落落,有点儿冷清。即使在他的母校北大,大多数学子连林昭尚且不知道,更不要说沈元了。

我读过沈元同学郭罗基的长文《一个人才,生逢毁灭人才的时代!———北京大学反右运动回忆录》,对他的生平和遭难才有了一点了解。沈元以“叛国投敌”的反革命罪被夺去32岁的年轻生命是在1970年,种下祸根却是在更年轻时的1957年,甚至更早的1956年。那时他在北大历史系求学,满脑子的雄心壮志,要成为“未来的范文澜、郭沫若、翦伯赞”,他也确实有“狂妄”的理由,在史学上有过人的天分,也坐得住冷板凳,他生前不仅深得黎澍、丁守和等学者的赏识,凭一篇《急就篇研究》就得到了郭沫若、范文澜的好评。

1956年,他从英国《工人日报》读到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个人崇拜及其后果》,暴虐无情的斯大林原先在他心目中的光环瞬间滑落,震惊之余,他摘译了部分内容与同学分享,这是他们课堂上学的《联共(布)党史教程》看不到的,在同学之间的议论中,他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多年后,郭罗基仍记得他当时的疑问,“封建王朝的史官还能秉笔直书,社会主义时代为什么不能写信史?斯大林凭什么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而且干了坏事可以长期隐瞒?”赫鲁晓夫仅仅归结为个人崇拜,他却直言根本上还是制度问题。1956年“双百”方针出笼,正是难得的思想宽松的年头,何况又是私下的议论,他自然没有什么顾虑。

1957年春天,毛泽东和中共各级党委千呼万唤鼓励“鸣放”,要求党外提意见,得风气之先的北大学子,用不着等待邀请,自己就鸣放起来。历史系宿舍外的鸣放标语以及墙报《准风月谈》,批评某些党员和党支部压制鸣放,就是沈元与423号宿舍的同学搞的。“五一九”以后,他虽然也同意林希翎、谭天荣的观点,却不同意他们“煽动情绪,搞得燕园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在大饭厅前的辩论台上还与他们多次辩论,在老同学眼里他是标准的左派。说到底,他只想做学问,钻他的故纸堆。然而,在北大按百分比划右派时,他还是在劫难逃。

在感叹命运之神对沈元的不公时,熟悉他的人常常感叹一个天才的夭折,赏识他的黎澍认为他遭难的因由来自人妒其才,这些说法也许没有错,我更在意的则是自1957年那场灾难降临以来,包括他身边的同学、最接近的人们做出的反应。“在对沈元进行揭发批判时,423号房间原来受他影响的人,都纷纷起来揭发,同他划清界限。”那些同学当初可都是认同他的观点,而且是一起出的墙报。他的中学女同学、时在北大东语系的宋诒瑞直接找到郭罗基,要与沈元划清界限,把沈元与她的通信都交给党组织。如果不是郭冒险把这些信悄悄藏了起来,他们很可能因这些私人通信而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幸免的宋诒瑞多年后编了一本纪念沈元的文集《难以纪念的纪念———一个北大高材生之死》。

成为“右派”,而且是“极右”,这是沈元短暂一生的转折点,1957年是他通向1970年之路的起点。事实上,死亡之门1957年即为他打开了。数年之后,沈元以“摘帽右派”之身成为识才、爱才的黎澍助手,并在《历史研究》发表多篇有分量的文章,一次次引起轰动,范文澜说他的文章比自己写得好。研究机关和大学都在谈论这位“右派明星”。历史研究所的人“心生妒忌,群起而攻之”。揭发“沈元事件”的油印材料竟然寄到了毛泽东那里,虽被秘书田家英暂时压下,接着又有人到中宣部告发“黎澍重用右派”。中宣部调查之后下了结论,“没有违反原则的地方”。老实说,有史学才华的沈元与那个时代并不构成冲突,他既没有林昭那样洞穿极权奥秘的思想,成为右派之后也没有对现实提出批评和质疑,他只想在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范围内做学术研究,而不是挑战当时的意识形态和现存权力。

然而,等到“文革”,就连黎澍也被揪出来了,这片土地几无才华横溢的沈元容身之处。1968年夏天,他化装成黑人进入苏联驻华大使馆,表示去苏的意愿,被拒绝收留,过几天再去,即遭逮捕。随身所带的所谓“机密材料”不过是当时的红卫兵小报(这是郭罗基的说法,与王友琴《文革受难者》所说他进入马里驻华使馆不同。)。

或许有人会说,那些打小报告,举报他的,在大难临头时为求自保落井下石的,妒忌他的才华而告发到中宣部乃至毛泽东那里的人,都是那个鼓励告密、鼓励躲在阴暗角落窥视的时代造成的。这样说诚然没有错,问题在于,许多时候,举报、告密不是来自上级命令和职务行为,完全是自动的、自发的个人行为。即使为了自保,在运动到来时迫于压力的划清界限,也并不完全是不可免的。这当中仍有可凭良心选择的余地。

记住沈元他们,记得许多被黑暗无情吞噬的人们,无论是天才洋溢的生命,还是普普通通的受难者,这比简单地追诉谁是凶手来得重要,也远比感叹天才的消亡来得沉重。1981年,在沈元被杀11年后,迟到的平反通知交到了沈元老母的手中,她嚎啕大哭:“我不要纸,我要人!我要活生生的人!”这一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恸哭,应该永留在历史当中,时时唤醒我们这个民族的记忆。

品评直击:让我们回顾《南方都市报》于2010年12月26日刊登的一篇名为《“我不要纸,我要人”》的史感文。全文记述浙江学者、该文作者傅国涌通过自己读过郭罗基的长文《一个人才,生逢毁灭人才的时代!———北京大学反右运动回忆录》,再现了一位才之骄子——沈元遭遇可悲可憎的“文革”时代的经历,抒写了生活在“文革”的北大才子被世俗的贪欲所夭折的可歌可泣的悲剧。

“文革”是一个近年来耳熟能详的名词。正是这不起眼的名词,却记录着毛泽东这位伟人的莫大过错,同时记载着被“右派”形成无辜才子英年早逝,可谓凄清悲凉啊!

每个人都知道罢:十年“文革”。这是十年的血的错误呀!正如文中提及沈元老母的嚎啕大哭:“我不要纸,我要人!我要活生生的人!”

是啊!因为当年毛泽东的这一错误抉择,导致生逢那个“错误”的年代的好人、才士,被以莫名虚有的“罪名”无情地剥夺了可贵的生命!

鉴此,我们不仅要牢记这历史的教训,还应团结一致、共同面对当下不公平的时局,并且用智用谋与其抗衡,尽可能地保证最多的公平和谐罢。

——评论人:罗文辉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luo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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