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鲁迅

有一天去坐校车,一个男生插了队,同学说:“我一直排在他后面。”那男生道:“我是加拿大人。”好一个“我是加拿大人。”果然“拿大”果然“大人”。但周围同学,或仰天,或望地,或四顾,并且都是同胞。

我不由得想起先生了。先生在旧时代里为新方向呐喊,如今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在2011年的中国,仍然上演着先生在日本留学时所见的丑剧。我喜爱先生的文字,但却没有料到民族的腐朽与惰性竟如此之大,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颇似没有改观。一点改观也没有吗?也不是的。以前我们是崇洋媚外,对同胞投以冷眼,但无论是崇洋媚外还是冷眼,究竟还是一种态度。如今是不管你古今中外,统统报之以沉默与冷淡,报之以无态度,无褒贬。这无态度与无褒贬乃不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这如何不使我们感受到深重的悲哀呢?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就因为这样,先生弃医从文。可当我看到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精神境界却每况愈下时,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已然的我已经在文学院了,难不成“弃文从医”?造出一种生物芯片,植入各人的大脑,使每个人都拥有健全的人格?呜呼!斯亦不可以已乎?

先生告诫自己的子女“可寻些小事情做,万不可做'空头文学家'”。先生自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虽然先生一直很不满于这种说法,却经历了太多可言不可言的悲哀与寂寞。他享受寂寞,快意于寂寞,却不愿将它“传之后世”因为我们所见文字中深刻冷峻的鲁迅,是怎样的冰山一角呵!“不独英雄式的名号而已,便是悲壮淋漓的诗文,也不过是纸片上的东西,与后来的武昌起义,怕没有什么大关系。”中国的文人,大都是有一腔用世之心,报国之志。可也大都“无用”,只能用笔书写愤懑与不平。刀光剑影、战火硝烟中,一支笔的力量能有多大?也许你会说,文艺宣传是战争的一部分。但试想,每次运动会,运动员是否听了某班来稿之后跑得更快了呢?这也是为什么奥运会上并不念“某国来稿”的原因。但一支笔的力量虽小,却也不是零。在历史的大杠杆上,也许恰恰缺这一点力量。在维吾尔族人的信仰里,一个国家最不能缺少的是国王,大臣和诗人。国王与大臣倒好理解,何以诗人的地位会这样高呢?因为人类在进步。当社会形态成熟时,就意味着硬件配置已经到位,这时就需要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让他们学会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在现代人心中,已经是太遥远、太奢侈的词汇了。我们向往“高品质生活”,向往一种以金钱为衡量价值标准的物质享受,纵然只是些须精神上的愉悦感,也是高物质水平的附加产品。高速的经济发展带来人性的极端异化,有人说“宁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骑在自行车上笑。”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灵的荒芜?我们读先生的《朝花夕拾》能感受到先生和先生所在的那个年代的蕴藉与深沉:百草园里的一草一木,先生童年中的甲子园;沉默认真的藤野先生,弃医从文的坚执与决绝;阿长,闰土,都在先生的记忆中渐行渐远,先生又是怎样的呐喊与留恋?于是,就有了《小引》中的那句话:“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回忆呢?“连回忆也没有”便正是说明先生常常回忆,在往事的朴素与美好中寻得心灵的慰藉与满足,使他在“四面都是灰尘土”的境况下“不惮于前驱”。但现实的困境往往在往昔美好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昏暗而没有生气,这使先生更加感到荒凉与索寞。主张立足于现实的先生,便也自然地感受到所为回忆的虚无,这“无回忆”的状态,恰恰印证了先生立足现实的精神。而这精神,亦是我们所缺失的。

《鲁迅全集》的开篇便是先生的杂文集《坟》,这本身就耐人寻味,在新生之时,便已正视那个必然的结局——死亡,也就是坟。这又是何等的气魄。“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先生希望,并且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的。先生钟情于魏晋风骨,有属于自己的放达超脱。但先生具有传统儒者的济世情怀,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义担当。这是不是能给当下强调自由与个性而变得自私狭隘的我们一些惊醒?我记得文学院的院训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我们即使被商业社会边缘化也不能自我放逐。当文化屈从于权势,人类的精神世界便难免荒芜。所谓文人的价值并不体现在与环境、与社会的“共荣”上,而是体现在层出不穷的矛盾冲突上。“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先生的《故乡》中有一句话“他大约只觉得苦,并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这就是文人的使命——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找出问题,说出问题,一同来想解决的办法。“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不是文人,是革命家。文人的真正价值,便在于世界昧昧昏睡之时,投之以呐喊。哪怕被鼾声盖过,哪怕惊扰了别人的好梦,与人情自己也觉得良心不安,也仍然要呐喊,这是职业道德。

先生在特殊的年代里举起反儒学的大旗,成为新文学的主将之一,但却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失意过,失意时想想魏晋文人,但不能隐退,因为先生的生存并不是“苟活”。钱理群先生曾言;“他鲁迅深知世故而不世故,他参透人生,又采取了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可以说越清醒,越不肯超脱,也看透现实的黑暗与自我局限,越要以更大的精神力量去与黑暗捣乱,战胜自我,在'绝望的抗战'中获得人生的真实价值。”这也是对以社会不公平为借口自暴自弃,自甘平庸的我们的一个提醒。

先生是一个战士,但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没有人性的战士终究不过是一部杀人的机器。在文人身上,也不过是助长无聊与庸俗。但一个具有健全人格,具有深沉人道主义精神的战士,必定会成为有效用的前驱,将人类精神引向一个新的高度。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看到这些色彩了吗?“深蓝、金黄、碧绿”,像一幅油画,向我们呈现先生心中那些静谧与柔情。小知识分子,他们的人生是灰色的,是暗淡的;如先生一般的文人,才有着瑰丽绚烂的人生。“惯于长夜过春时,掣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看到这首诗,突然觉得先生放下了一切的架子,收回了一切战斗的姿势。此时的先生,更是父亲,是丈夫。先生自有他的家庭,他怀着对家庭深深的歉疚;先生也自有他的事业,他的追求;他失落与现实的黑暗与岑寂。“月光如水照缁衣”,也许只有当此月光如水的夜晚,先生才回归了真实的自己。所有的激愤,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在自然的力量下迫于无声了。有时想想,人类的荣辱悲欢,于整个宇宙而言,又是何等微不足道呢?

万物之逆旅,百代之过客,我们都是时空长河里的影子。岁月淘尽庸俗,真的精神,将化为洲渚得以长存。我知道鲁迅作品在中学语文课本中被大量删减的事,但先生一定很愿意。“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开阔光明的地方去。”

我们不会失去鲁迅,因为国民仍然具有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的劣根性是与先生的毕生奋斗相联系的。我们不会失去鲁迅,因为先生的精神将借人类进步而长存。在文章开头那样的事仍然发生,不仅在中国,也在外邦。由此便更加看出,人类前行的路程有多远。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张集思广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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