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
外面是我的过客
鳞次栉比的梯田在细雨中连绵而去,空气中悬浮着无可名状的薄凉。明明已是六月,却凉气袭人。
我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这次来的目的,是赴姥爷的葬礼。
车子昏昏沉沉停在路边。下了车,刚好迎上母亲。枯蓬的头发上扎了一根干草绳,眼睛深嵌入眼眶里,呆滞无神。母亲明显瘦了一圈,本来紧身的衬衣也宽大的套在身上,里面像是灌满了风,空空荡荡。
我也没说什么节哀顺变的客套话,只是轻轻唤了声妈,然后抱了抱母亲。
母亲是难过的。明显哭过的泪痕已经干涸了,像是旱地龟裂的一道道裂痕。
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走向前院,乐声也逐渐清晰起来,拍打着耳膜。陆续向姥姥、大舅和二舅问候,然后在堂屋正中这个被称之为棺材的硕大的盒子前站定。大舅妈把我领到近前,上了柱香,然后又到棺材的后面烧了纸钱,跃动的火光很快就吞噬了灰烬。不知怎地,做这一切我没有半点生硬,反倒是轻车熟路,只是直到跪到棺材旁,我才渐渐明晰眼前这个盒子里藏着我的姥爷。
做完这些,母亲把我领到侧屋,拿出一套孝服和帽子让我换上。白色,粗麻布制,袖子有些宽大,但仍能露出拇指根底峻峭的骨头。循着光影,看见灵棚外的一伙乐队,十来个人,小号、唢呐什么的全有。不知哪个方向的风将巨大的帆布吹的呼呼作响,写着“驾鹤西归”这个荒谬言论的四块白布被风扬起,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像不属于这里一般,觉得再切近的物体都不可触及。
他们画着相同的表情
夏天总是天黑的很晚,已有一些同村的村民三五围坐在灵棚,饮着茶水,翘着二郎腿露出整齐的印着一圈黑的袜子。也有些我该称之为姥姥的老人们,拉着我的手,说着无足轻重的客套话,都是些“呀,又长高了。看这皮肤多白”“学习还是那么好吧?以后要考个好大学”云云。我只是低低的应几声便不再说话了。没有一个人慰问我的姥爷,仿佛不远处的死者与他们无关。只是隐约记得这两夜有渔鼓戏可看,一日三餐的伙食包管,还有烟相送,这就够了。
乐队开始奏乐了,俗气的声音在我听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好像不远处躺着的不是还未入土的死者,而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妻待入洞房。我甚至听得到村民们嗑着瓜子随意地吐皮在石砥上和着他们哼着的曲调。掉漆的二胡和失去光泽的唢呐发出欢快的乐声,一个女人画着像戴了面具般的浓妆在简易的戏台上哼哼唧唧唱着什么,几个小孩在灵棚内跑来跑去抢着桌上的劣质糖果,所有人的脸上都画着相同的表情——欢愉,没有一丝隐忍的情绪。
愤怒,想不出其它的词去更为熨帖地形容。
起身。出灵棚。
我兀自沉浸在冲动中不能自拔,而眼前发生的一切是自然而然的,只有我是不自然的。村里的规矩本就如此,无论白事红事,都图个热闹。排场大,一来彰显家境,二来吸引人多,也是对死者的尊敬。尽管在我看来已变味。
来到棺材旁,为争取不到长久的宁静而自责。
这就像是程序,行程之初就上好了底色,不允许更改。
“哭出来会好些”她说
外面锣鼓喧天,我隐约听见二舅妈和母亲在里屋说着什么,因刻意压低而变了声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明知道爸已经很痛苦了。”
“反正就要去了,看八字的说那个时辰吉利,可以保佑子孙辈们啊。”
“就为了保佑你儿子考上大学么?呵、就算你这样做,也不见得能考上!”
“你贩贩贩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这样做,爸的在天之灵是看着你的!”
母亲冲出门,眼里充盈着泪水,嘴因过度的愤怒而颤抖着。
从母亲的口里,我得知了姥爷弥留之际的巨大痛苦。二舅妈为了让姥爷在所谓的吉利时辰离去而保佑已复读两次的二哥考上大学,不顾姥爷的痛苦,翻动姥爷的身体。
母亲说,她仍能清晰地记起姥爷急促的呼吸声,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的脸以及在死去那一刻胸腔内肝肠寸断的撕裂声。
不知泪水从何时开始囤积,泪囊趋于充盈,一根隐形的针不留情地刺破。我跪着哽咽,脑海中不断跳出一帧又一帧有关于姥爷的画面。上山给我摘李子的姥爷,坐在门前给我讲《三国演义》的姥爷,教我编草篓的姥爷,甚至于在姥爷中风后半身不遂无法说话也会在我难过的时候用力抓紧我的手,嘴里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而这样爱我的姥爷,就这样痛苦地去了。
这时二舅妈从里屋走出来,没有安抚我,只是说,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哭出来会好受些。是这个季节最温柔的字句。
也是最残忍的字句。
夜深了,风冷冷的,吹动了灵棚顶部悬挂着二十四孝图团结地朝一个方向摆,下面绣着的简单的注解,也被风吹散了。
一个济公打扮的人,一步三跪踉踉跄跄颠簸到棺材前,开始号啕大哭。然后我们穿着孝服,绕着几个凳子在“济公”的带领下转了很多圈,周围是围着看热闹的人,于是这里很热闹。主题是无休止的重复,我不知走过多少遍同样的路,直到拉着弟弟的手开始酸麻,直到弟弟的眼神由新奇转而疲惫。眼前所上演的这一切是否称得上有意义,那去分辨它是否有意义的本身又是否有意义呢?
一夜都未眠,守在棺材前看风一遍又一遍地把白绫吹起又落下。
下葬前的借景抒情
村里的太阳升的似乎比城市早,矮矮的屋顶像铺了一层麦穗。
早早地,我来到灵棚,象征性地喝了些稀粥。有更早来准备的人,在灵棚前的一张桌子上摆放着连丰盛也无法形容的佳肴——手工做的不同形状栩栩如生的饼子。
空地周围是土筑的墙,眼下已看不出墙色,因为已被花圈攻占。还有花圈正源源不断地送来,像是要用它们一遍又一遍粉刷土坯。
不断有人前来吊唁。每有人来,棺材旁跪着的亲戚们就会发出悲戚的声音,人们称其为哭,作为表达无限追怀与悼念的载体。整个上午,就在鞭炮声和哭泣声中度过了。
下午,吊唁达到高潮。因为没有再下雨,天气也变得炎热起来。我上了二楼,铺了个草席就睡下了。头顶像针刺般被灼烧得疼痛,眼泪似乎蒸发的只剩下盐分,喉咙也燥热得撕裂般生疼。模糊间,我就这样睡过去了,似乎还做了个有关姥爷的梦。
临近夜晚,又开始唱渔鼓戏,照样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听母亲说,明天就要上山下葬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
她比我哭的伤心
一大早,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上山了。吹唢呐的在前面领路,四个壮汉抬着架了棺材的横木走在队伍的中间,后面的人举着花圈、金童玉女或担着被褥。大舅双手捧着姥爷的灵位,后面的亲戚则是一路的哭哭啼啼,时不时朝着灵棚的方向跪拜。我俨然看见二舅妈哭的万分挣扎和痛苦,就像有着帕瓦罗蒂的嗓子,哭腔九曲回肠撕心裂肺让人担心会吐出血来。我不再看,心里不断地鄙夷。
到了目的地,一些雇来的工人挥着铁锹一大早开始掘坟墓。久久沉睡的泥土重见天日后大口大口呼吸着山上的空气,伸展着困乏的腰身。大舅用树枝将空出的位置象征性地扫一扫,然后棺材就被用横木缓缓降入坑底。跳下一个人,用力将棺材推入,关闭石门,进行得天衣无缝。之后一铁锹一铁锹的土被用力扬起坠落,直到地面微微突起,像尚未发育成熟的胸脯。
内心中,有什么轰然倾圮,有什么尘埃落定。
二舅妈仍旧在一旁忘情地哭泣,就像是一位专业的职业演员一样。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像置身于外一般。
花圈堆成的山被人纵火,一缕缕黑烟拔地而起,与空气沆瀣一气,面前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刺激的味道熏着我的双眼,可我还是没有流泪,眼睛反倒干得厉害,像一眼干涸已久的水井。
是回家的时候了。
生活仍继续无关死者
死亡结束了。
生活仍旧继续。
死,如此声势浩大的荒谬,不归于生命中的事情。平凡人的死只有少数人会赋予特别的念想,英雄们的死占据了很多人的记忆内存。正如有的人会死在温暖的怀抱,有的人死于冰冷的下水管道。
他人葬的,除了干布一样的肉身,还有我的浅薄记忆。
——谨以此文献给逝去的姥爷,念安。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植物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