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
郑敬业
大客车在夜色弥漫的公路上飞快地驰骋。窗外的田野寂静无声。麦田上空升腾起了浓雾,吞没了村庄如星的灯火。远处浮现出山峦隐隐约约的轮廓。
车内闷热而有异味。她把棉线毛衣卷起垫在靠椅上,脸颊在毛衣上努力摸索着,寻求更舒服的坐姿,希望更容易进入梦乡。旁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臃肿,睡觉时发出明显的鼾声,这鼾声总在她即将入睡时将她唤回这沉闷的环境,使她一直游离于梦境与现实之间。在短暂朦胧的睡梦中,她断断续续,而又那么真实可见地想起了他。“囡囡,来,过来,到这边来。”她听到他在角落中呼唤她。她向里面走去,看到他依旧坐在角落里那把僵硬老旧的木藤椅上,手里是刚刚送到的早报。他的脸消瘦而棱角分明,这是一个沉默内敛的二十多岁的男人。她将她柔软的身子倚在他的背上,伸出双手,抚摸他的下巴那冒出刺儿的胡茬。他一个转身,将她拥入怀里,用下巴的胡茬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于是,她在挣扎中“呵呵”地笑,这只是她与他度过的快乐平静的时光之一。
随着年岁的渐长,桀骜和叛逆充斥着她的青春,她指着他大声喊道:“我要走,我要离开这个家。”她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躯。母亲在一旁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在不停地咳嗽,这使他整个背都弓起来了,人也在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咳完后,没有说话,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她被车内的热气闷醒,全身黏湿难受。车停靠在一个偏僻小站。车内的人排队下车去卫生间和购买食物。她什么都不吃,只是喝水。她这几年的光阴都耗费在离群索居的漂泊之中。世俗的人情冷暖,使她渐渐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的爱不计报酬,并且充沛长久。她决定,这次回到家之后,再也不离开了。
寂静的车内,她独自在喝水,又回忆起以前一次回家的情景。
那是她少有的一次回家经历。飞机晚点,当她推着行李箱下了飞机看到他时,她呆立了几分钟。眼前的他双鬓泛着白,全身肌肉僵硬衰老,佝偻着腰,她离开他的时间太长,所以觉得惊愕。他向她走来,四十岁出头的他,左腿便开始有些不利索。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神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似乎变得透明清澈,完全不是这个年龄的人的眼神。“你回来了,真好!”她想要上前扶着他。他轻轻地推开了她,和以前一样,他不会在她的面前显示出他脆弱的一面……
车内,在起起伏伏颠颠簸簸的旅途中,她在想,到底要经历多少事,才能明白自己心里怀念的到底是谁?而我们的记忆,又究竟能为谁停留?我们要走多远多长的路,才能够知道,我们曾经的家,是否还能允许停留一颗漂泊的心?
客车停靠在这个城市的车站内,天际已经开始泛白,城市开始苏醒。她在微光中醒来,知道她的旅途已经到此结束,她就要回到她曾经的家了,她等不及了,她要回到那个人身旁,陪伴他度过余生,再也不离开,再也不离开。
然而——
她的父亲,两日前,在家中,脑溢血突发,被送进医院,抢救无效,于凌晨去世。
福建省福鼎市第二中学,指导教师:万 强
本文来自语文报高二版第20期,作者郑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