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传来的叹息

莫雅仪

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张爱玲《连环套》

常常一遍一遍摸着她的照片，摸着她似笑非笑的眼角，摸着她欲说还休的唇角，间或会听见一些叹息，从她高仰的额际，从她微蹙的眉心传出来：青石板路上高跟鞋的矜持响声，旗袍飞扬宛若玫瑰盛放的声音，外滩上传来的一阵阵歌声……这样的叹息穿越了旧上海绚烂的夜空，穿越千万重迷离的烟雨，从她的照片中传来。

始终无法忘记初次看见张爱玲照片时的复杂心情。镜头自低处往上拍摄，照片中的人又不自觉地仰首，神情清冷、自信，以鹤姿出现，睥睨人间。细细凝视其照片，竟发现乱世中的硝烟与炮声依然清晰传来，曹七巧的冷笑、姜长安的呜咽、范柳原的高谈、白流苏的低笑，都一一从照片中泄露出来，每一声叹息都无比精确地击中我的内心。像窥探到了秘密，我惊讶之余又惊喜无比，手足无措，不禁潸然泪下。热泪点滴汇成奔涌的河，洗刷着我自身的苦痛与世界的外壳。而照片中的爱玲始终只笑着，不语。

于是以后的我便以标准的凡夫俗子姿态张望她并暗暗艳羡着她，看她如何倾覆整个香港城，来完成一场旷世的爱恋；看她如何弄璋弄瓦，制造七个琉璃瓦的破碎。爱玲信手写出的一则则故事波澜着我的整个世界。

但是，在艳羡她、盛赞她的同时，是否留意到，照片中的她微笑背后的苍凉？是否留意到，她华丽的旗袍背后，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眼泪？如笔下的故事一样，她自己低到尘埃里的爱情也得不到圆满结局。爱玲度过了比小说更传奇的生命，把所有人远远甩在自己的文字后面，只留下照片，供我们瞻仰与膜拜。原来，那些无奈又凄凉的叹息，也有着爱玲的一份悲情。

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凝视与聆听中，我对世界对生命的认知一天天深化。爱玲的照片，已然成为我遮风避雨的精神蜗居处，在这个世界里，我既可远离现实的纷扰又敢于面对现实的惨淡。直至今日，我发现，纵然时间总以其残忍的方式打磨着人间一切，以至于天荒地老，美人迟暮，长街无觅，荼蘼谢尽；而爱玲，其人，其照片，却持久地美丽着，在幽幽的叹息中，成了历史最玲珑剔透的见证。

广东省东莞市东华高级中学

本文来自语文报高二版第２１期,作者莫雅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