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那个大年三十过得极别扭,似乎家人的喧吵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父亲叫我听电话,每次不在老家父亲的故乡过年都要照例打一个电话过去,而每次我都是什么都不会说,用鼻子哼哼着应付两下便罢了,我自小在外祖母家长大,和老家那面本没什么感情,至今回去也不过十次,可那边倒对我格外亲热,我也便客客气气,怎么看也不像一家人,唯有一个姐姐,我一直将她当作亲姐姐,一直念着,不知是因为什么。

电话那边是一个男人声音,我也分不清是哪个叔伯,寒暄了一阵,又问候了祖父,说姐姐要与我说话。我吃了一惊,本没作好准备,偏偏都来了。听筒中先是一阵沉默……

“我想你,”那声音无力的让人绝望。

我等着听下一句,却没有了,我条件反射地哼了一声,才反应做错了,她已不再听了,又换成了那个不知排行的叔伯。他又说了一堆,我只顾想刚才的,没有听,只是哼哼。我想姐姐一定又哭去了。这事引得我一直到今年年前都很不安。

姐姐大我三个多月,小时候回老家,我不熟人也不熟路,总是她带着我,我也惹哭过她,可是她总对我很好。那时她家还住北方农村普便的砖土混合房,有个大院子,院门口总来一些小男孩那时对我来说得算大了喊着她名字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那话应该是在激怒她。我那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出去和他们打架,最后那些男孩都被祖父赶走了,当然我也会被教训一顿,祖父是不跟我客气的。后来,她让我给她写信,但是我却坚持不下来,总是写几张不写了,回一次老家,再写几张又不写了。信中无非是她对我的忠言,我对她说其实我们年龄差不了几岁,但她总是当我是她小弟弟。

她的父亲,我的小叔,在我看来是家中最不得意的,我几次不经意看到他在父亲和几个叔伯面前哭,无非是要点祖父的生活费,因为祖父在他家里住着,他是个庄稼汉,没多少收入。其实也怪叫人可怜的。他结婚早,前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所以他要了第三个孩子,终于是男孩了。他整日疼着宝贝儿子,要钱有其实也就是一毛两毛的,而且整日出去贪玩也可以,不过是说两句。而两个女儿,每天只能做家务,尤其是过年,端菜盛饭,收碗洗锅,还要帮着做饭。我看着别扭,就帮她们,可是被拦住,“男孩子做这些没出息”,让人不理解的是,她们在伙房里吃饭,而我在正房里吃饭。其实道理她们最明白但她们似乎很乐意,只有妹妹有时发点牢骚,但之后又很自觉地去做了。

前年姐姐上了高中,信中说她要考大学,离开这鬼地方,我觉得考大学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就像到了午饭时间要吃午饭一样,便不对她多说,她也不再说了。两年没回去,我们的通信又断了,这时我上了高中,发现高中也不是那么好上的,班上许多同学已务农的务农去了,打工的打工去了,又忘了姐姐该上高几了,似乎已经考过大学了,我想那农村条件比不了城市,姐姐有多半是没有考上,又想起那三个字的电话通话,越发地思念了。晚上睡觉时想着,有些不安,也快年终了,一定要回去看看。

一个星期天去外祖母家去聚餐这也是例行的,父亲提起过年,说今年不如去我家,婊舅们皆同意,我心中一寒。此后几天,我尽理由安慰自己。又过了些时日,三伯打来电话,叫父亲回家过年,说祖父年老了总念着,若不早些回去,怕再没时间了。我观察父亲似乎很矛盾,次日早起,给母亲说起,母亲希望不要回去,问我的态度。我说回去吧,这么久都没回去了,不太好,母亲说“你懂什么”。后来终是决定回去了,我再三安慰母亲,她决定留下来过年。

农历二十五日起程,母亲再三叮嘱注意冷暖,不要吃不干净的东西,不要喝冷水,不要睡热炕,我都答应着。

早上出发,天黑到达,我们决定在县里的三伯家吃过晚饭后再去拜访祖父,我已是疲劳的很了,吃了一碗面就懒懒地躺着,想姐姐长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但却没有急着想去见面的意思,我那时想,第二日早上赶去最好。

三伯他们也吃完了,问我饭怎么样,我有气无力地答着好,他们决定起程,又一次坐车叫人厌倦透了,一路上我思索着去后应怎么说,怎么做,什么表情,一步一步都像拍电影一样策划好了。车停了,姐姐家的砖土房早拆了,盖了楼,两层了。现在农村很兴这个,但第二层一般作仓库,生活区域也没扩大多少,只是外面看上去好看而已。几棵枣树立着,像是被人作好的姿势,给我人出一种冷漠的气氛。我在寻找着羊和鸡,不知给圈到哪里去了,或是不养了?我实在不想进去,无奈只好跟在三叔和父亲的后面。

屋里确实暖和,或是外面太冷的缘故,一股燃过香夹杂着烧煤的味道扑鼻而来,似乎有意强调我确实来对了地方。先是问候祖父,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姐姐在旁站着,我不敢斜看,之后要拜先人,拜过后,才能仔细地看看姐姐了。

姐姐带我到她房间,我看着她却没有一丝预想的激动,我把车上想好的全忘了,但不因为紧张,而是说了一些学习如何,压力大否,问了几个旁人的情况之类的话,知道她现在才上高三,今年高考。之后就又寂静了,这使我想起了电话中的那阵寂静,最后我提议去外边走走。

农村的夜才像夜,除了各家的灯光外,没有别的光源,星星很多,月亮显得很明朗,可这里的人却希望那种都市的灯火,是不是又应了钱钟书那“城里的人想逃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我问她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月光下唱歌,她说记得,现在大了一点也不好。我又问她是否收到了我的那信,她说收到了,没时间回。我又问她考大学把握怎么样,她不知道,考不上再补习,我想安慰她说我们那有补习两年的,不想她说邻家那男生在她上高一时就高三了,现在还是高三,估计有20岁了,比他大4岁。

“你有女朋友吗?”她忽然看着我说,睫毛挑起,看起来很漂亮。

“没有啊,怎么了?”我慌张地答道。

“没有好啊,没有最好。”她重复了几遍。

后来我知道她高二开始和一个男青年恋爱,其实年龄差不多,但人家已是个生意人了,后来的结果想必不会很好。我们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互相望着,又寂静了下来,这时我才看清了她,比往年憔悴多了。梳着我印象中那种发型,前额垂下一缕,其他扎起在后面,那缕头发显得无精打采的,挡住了左面的眼睛,但还能从头发的缝隙间看到,那眼神像个老人的,我料想她经历了很多,但那眼神却有一丝呆,不像是在看我,却像有一只很小的飞虫在我俩脸之间。她的脸却胖了些,两颊的肉有引起微微下垂,但终究是个瘦人,颧骨还突出着。她忽然眼神朝别处望去。

“今年有多少假期?”她声音有点沙,普通话说得很不流利。

“十几天吧!年不完就要上课。”

“什么时候回?”

“爸爸说初六。”我停了一下“但我想早些回去。”我没有隐瞒。

“哦,你们很紧张呀。”

“那你呢,什么时候上课?”

“过完十五。”

“嗯——今年过年有社火没?”其实我本不在乎这些,村上的社火是最无聊的。

“应该有吧,或许没有,没人给钱谁演呀!”

“还要给钱?”

“是啊,往年都是我们家族的人给的最多,你小的时候她说这话时仿佛比我大许多三伯和你爸爸还被村长请到台上表扬呢!”

我才想起,这村上的人有多半都是本家。

“这村上都是我们家的人,自然是我们捐得最多。”

“是啊,明天可要记得,见了小的得叫爸,见了大了得叫爷,见了老的得叫太爷,我们辈小,可不要像你小时候找你十二爸打架去呢!”说完咯咯地笑,那笑声确是好听,但又让人怀疑是苦笑。

晚上回了县城,第二天天明叫去村里吃早点。她似乎有意避着我,我执意要在伙房里吃饭,为了与她说话。但到了吃饭时,又不知说些什么。我说饭好吃,只是婶婶回答说好吃多吃点,连我所希望的一丝笑容也没有出现。我盯着她希望能得一个眼神,也没有奏效。饭后她去温习功课了,我无聊地逗狗玩。

这么无聊地过了三天,她不与我多说话,只是发现我盯着她后笑一下,又匆匆地走开了。我只是逗狗、看电视、跟着大伯置办年货,好在县城二姑家可以上网,我用这几天作我的blog打发时间,终于到了三十。

这里过年和大城市不同,县城街上店铺都闭了门,路上也只是几个无所是事的人,路显得比以往宽敞,我们吃过饭后,坐了三伯的车,下去村里过年。

白天没什么活动,祖辈们在里屋煮茶淡话,晚辈们打牌,姐姐作完家务就进屋去了,我不好再打扰她,就随几个兄弟们在村里串去了。走到一家小卖部,决定进去拜访,兄弟们都学会了大人们的客套,相揖相抚,我只在旁边看着。那家的同辈我也认得,前几年还一起玩,现在确穿起了西服虽然那西服很烂,像城里街头不良少年穿的。谈话中得知他早不上学了,在家等事干,我看到他身后的女孩抱着个孩子,孩子有一个多月的样子,兄弟们似乎看到,便问道:“这丫头是谁,没见过。”那女孩瞪着一兄。

“我媳妇。”那穿西服的同辈人有一丝不好意思,招呼那女孩进去。我突然觉得那女孩和姐姐很像。

“什么,你哪找的媳妇,你小子结婚了,年龄还不够吧?”

“年龄,你们到底是城里人,农村哪来那么多规矩。你想过,就生个孩子一起过,不过我找别人,农村里不上学要干活了,家里就得有个女人。”

“生个孩子!那孩子该不是你的吧?”

“是我儿子,也没啥,我也快20了。”

几个自恃见过世面的兄弟们也觉得开了眼界,评论着,我们回去了。其他时间一直无心去玩了,等着天黑。

太阳约定好似地准时落下了。村子里也喧哗起来了,姐姐帮着几个婶婶为年夜饭作最后的准备。大伯像个孩子一样在院里放着各种样式的炮。大人们这时都走出来,要去烧纸钱,我问姐姐去不,说不去,我说我也不去,但大人们说男孩子必须去,无奈我只好去了。烧过钱回来,菜已摆满了桌,今天破例姐姐她们可以与几个婶婶一起坐在正房里,我也去和他们一起做了。桌上没有太多的话说,姐姐给我倒了一杯煮热的黄酒,我喝了几口,觉得很好喝,便再要,姐姐却不许了,说再喝会醉的。

饭后我没随几个兄弟们出去,而是去了姐姐屋里,姐姐说也没什么好做的,不然玩扑克吧,我同意了。期间,我问她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冷漠,不同我们一起玩,她说一直是这样。

“高三压力很大啊。”

“你学习不是很好吗?”我向来这样认为。

“也只是在这个小县城,就算我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去上,何况考不上,考不上我又要怎么办。本来村里上高中的女孩很少的,我已算幸运的了,给家里这么大的负担,毕竟还有一个弟弟,说什么也要让他上。”我突然想到了早上那个小女孩。

“你不是说想考上大学离开这地方吗?”

“想是这么想,你觉得是人服从现实还是现实服从人呢?”我发现她忍着泪。

“我已经做了最坏了打算……”她眼睛向上看,似乎可以看到未来。

我忙转移话题,为她介绍扑克牌上图形的意义,她夸我懂得多,又说不想玩牌了。我想起这次来时带了素描工具,便说要为她画像,她很惊恐,还怀疑我的能力,我钉好了纸,叫她坐着听音乐、说话就行了。

“你不用紧张,不用一动不动,动作不要变得太大就行了。”

“画坏了不要怪我啊!”她还是不放心。

我一直觉得姐姐很美,早想画了,这次留了个心,把工具带来了。

“你爱听什么歌?”我跟她聊天为了使她放松。

“有歌听就很好了,还哪里有挑拣。”

“总有最爱听的吧?”

“Beyond的《真的爱你》。”

“唱一下吧。”

于是她很高兴地为我唱了起来,带着笑,很甜,几天来她第一次这么愉快。我们又聊了一些小说、明星,尽量不谈考学、家庭、理想、打算之类,怕打破她这么甜的笑。

我的画也完成了,画上的她笑得同样很甜,她看着画先是一愣,我问难道不像她,说确实不像,说她没这么漂亮,我说你照照镜子,她对着镜子看,我在她身后作了一个鬼脸,她又笑了起来, 边笑边对着镜子说:“像了像了。”

“你每天都这么笑就会和画里一样了。”

“能吗?”

“你想笑就笑了,怎么不能。”

她不说话了。

天渐凉了,她看我冻得发抖,让我进被子里去,我靠着床头,把被子盖在下半身,她也盖了,靠着我,又把头枕在我肩上,我身上一阵寒意,我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有点像小时候在母亲怀里。

后来几天,她照例是冷漠的,我常被拉去和父辈们一起拜年,很少见她了,只是最后一天,她叫我去,我与父亲死缠烂打到了她家,她给了我一个信封,这信后来回到家后才看:

小弟:

你能回来姐姐已经很高兴了,姐姐心中许多事你不会明白的,也许你到了我这时候你就懂了,姐姐不担挑着担子,四周还受着许多不同的挤压,但姐姐坚强,你是男子汉,希望你也能坚强地面对一切,大人之间的事对我们没有影响,姐姐与你的心永远是最近的。这次可能让你失望了,等我逃出这一切一定陪你玩个痛快!

爱你的姐姐

时间是慢慢地到你忽略它的时候,突然告诉你,它是很快的。到该走的日子了,我和姐姐又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上了车我再没有回头,车门一关,似乎把我泪水的阀门打开了,我尽力不让父亲发觉,低下头去,膝上被染湿了一片。

我走了,离开了这地方,离开了姐姐,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我确认看不到那村子后,抬起了头,看着眼前伸向远方的路,远得看不到头。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玉箫吹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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