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八岁那年去了一个偏僻的小县城读高四,是被强迫着去的。家里人担心她又贪玩,像第一个高三一样,每天被许多朋友簇拥着,没得空去安心念书。她是那样一个爱热闹爱潮流的女孩子,生得也美,总是怀抱着糖果般的漂亮愿望游来荡去,天生一般不懂得安分守己的道理。
县城很小,地走都能轻轻松松地走上一圈;县城也很破,小店铺没精打采地敞着门,道路总是灰扑扑的。人们的脸色很旧,长年不见阳光一般。她从车上下来,抱着枕头,走在父母前面。起初是兴奋的,左顾右盼,因为一向开朗的性格。可是走着走着,她就落到了父母身后,头低下来,把怀里的枕头抱的更紧了。
路过学校大门的时候,正巧赶上放学,补课的高三生结伴涌出来。她好奇地看着他们,多么朴素,像一支支素色铅笔,画在人们视线中的印象,很快就会被抹掉。
她走进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有没有落地镜。床软不软,窗户是什么样式都还可以忍受,镜子是一定不可或缺的。但遗憾的是只在卫生间发现了一面小小的梳妆镜,常年的安置,镜面已经有些磨损了。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安得很高,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见自己的眼睛——那失望的,迷茫的眼睛。
新的学期开始,她把自己那些漂亮的花衣裳一件一件地穿出去。她的衣服总是裁减的那么精致繁复,花边、纽扣、刺绣、缎带,几乎每件衣服都有出其不意的点缀。因此穿起来,也要麻烦一些。每每想家,或感到寂寞非常,她总是低下头看自己的衣服:白色小皮鞋,印满银色叶片的蛋糕裙……再往上,就看不全了。再怎么低头,红色衬衫总是让她感觉很怪。是视觉角度问题,她想。
有天她穿了一件后背有纽扣的连衣裙去了学校,一路上不断有人回头看她。在教室门口,她被班主任拦了下来。班主任说,这么衣冠不整像个什么样子!她微微觉得诧异,好好的裙子,也不暴露也不透明,但是突然地,她反应过来,把手反扣在后背上摸索,原来是有颗纽扣松了!脸顿时辣辣地烧起来,她觉得委屈极了,都是没有镜子惹的祸。
从此走在校园里,她总是想低着头,担心今天领子翘起来了,衣服扣没有系好,或是搭配错了样式。这么担心着,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女为悦己者容,现在,不要说悦己者,就连自己讨好自己也成为奢想。她甚至想像班里的女孩子一样,穿最最朴素的衬衫,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以前那个高抬着头,眼神飞扬的女孩子不见了。
有一天,她在上学的路上,走过一户人家气派的大铁门,两旁立着两根宽而光滑的大理石柱,是深红色的。她那天恰巧穿了一件白色风衣,匆匆经过的时候,忽然瞥见大理石柱里白色的影子一晃。她意外极了,忙走回到大理石柱前看。白色风衣,牛仔裤,彩色鞋带的球鞋,以及脸上喜悦的表情,全部明明白白。她侧身,旋转,心里快乐地像要飞起来。她冲着柱子做鬼脸、微笑、皱眉头。忽然听见门轻轻一响,吓得她赶快拎起书包一口气跑出了小巷。
从那天起,每次路过那里,只要四周无人,她都会开心地照一小会儿。不管学习压力有多大,她都会于这匆匆一瞥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审视着自己的美丽,尽管还模糊,却像定心丸一样让她感到安定。她又抬起了头,大方地迎接人们投来的眼神。这粗糙的“镜子”,在那样一个灰色岁月,给了她快要被损耗的东西——自信。
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渐渐穿上毛衣、大外套、羽绒服,又渐渐脱去羽绒服、大外套、毛衣。时间到了六月。天空蓝的透彻,田地里的庄稼长的生机勃勃,一切努力终于得到回报。临走的时候,她很兴奋,和在这里认识的朋友说再见,打点行李,和以前的老死党们联络。开朗活泼的个性一点也没有受到磨损。等到坐上车,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漾满笑意的脸,她才猛然记起竟然忘了跟镜子道别。以后再也不会有个女孩在它面前偷偷臭美了,她想。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芽,眼眶却红了。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胡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