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床,的确是件好东西:生命几乎都在它上面诞生,困倦则在它上面消逝。如此,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便构建在它的基础之上了。
而他,尹月,最憎恶的便是床了:是床,夺去了人生命中全部时间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是床,让人变得消沉、堕落;也正是在床上,死神带走了人的灵魂。躺在那里,他是看不下书的,因为结局终归于怀书入梦。而正是躺在床上,他读完了已读书籍的绝大部分。书籍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消遣的工具,睡梦的前奏,平淡的催眠曲。
尹月,一个看似女孩的名字,恰恰出现在他身上,这似乎注定了他天然的一段柔弱与凄美。对这个名字,尹月从未感到什么不妥。在他看来,名字的意义只是让一个人有一个代号而已,正如去看电影,为了避免混乱,你必须依号入座。初见尹月的人,都以他的名字为怪,但很快就没有了这种感觉,因为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怪怪的。尹月也许不是一个善于和人相处的人。他总是坐在一个不很显眼的角落里,和别人的交往仅限于一些必要之事。尹月很少帮助别人,也很少让人帮助自己。他没有多余的事,也没有多余的话。做完了份内的事,闲暇之时,他常常抱着一本砖头厚的书独自咀嚼,而非像别人一样凑在一起闲话,时而发出爽快的笑声;每至此时,尹月总是眉头微微一皱,继而把头埋得更低了。他似乎是个喜静厌动的人。
生活在尹月身上已运转了不短的年岁,却总是那样平淡无味。就像用一克糖和一千克水配成的溶液,说它是糖水吧,很难从中品出些许的甜味;说它是水吧,毕竟有那么一丁点糖。尹月也曾尝试过咂摸这般溶液,然而得到的总是水的感觉,仍旧索然无味,终归于失败。这令他渐渐失去了兴致,失去了耐心。
矛盾总是渐渐地在悄然无息中激化的,生活对尹月好像也失去了耐心,失去了希望,决意用独特的方法来“惩罚”他,一切似乎已僵持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双方在相互的挤压中艰难地运行着,彼此间越来越难以喘息,难以维持。终有一天,“炸弹”被引爆了:尹月感到全身的不适,骨架已困乏、疲软,身体将成为一滩烂泥,心底遭受着无尽的压抑。他跌跌撞撞趔进了医院,不知为何要去,也不知如何去的。例行的检查很快完成了,一切正常,出乎他的意料却又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你的压力可能太大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尹月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这样的治疗对于以往的尹月来说几乎可以完全忽略,而今他却超乎想象地接受了这无谓的建议,他只觉得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终于,尹月回到了家,一个他没有多少感觉的家,一间不很宽敞的屋子。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书本被随意地砌在书柜的行列间,几支参差不一的铅笔散落在铺有厚玻璃板的写字台上。这很符合尹月的特点:追求完美,一切求简。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装饰,惟独窗前挂着的一串淡紫色的风铃。这样的房间,只尹月一人便饱和了,再有人便是多余。
掩上房门,尹月又见到了那张床,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半个月的时间即将消磨在它上面了。生活就是这样,既聪明又严厉,它总是用它独特的方式来惩罚与它作对的人:让一个人做他最不愿做的事,并强迫他认真做好。这将置人于怎样的境地呢?
夜,悄悄地来临了,没有一丝的迟疑。黑暗渐渐地压了下来,其中隐隐透着一线死一般的沉寂。尹月又被安置在了床上,他随手拿起一本书,橘黄色的柔和的灯光映出了书的封面——《鲁滨逊漂流记》此前他已翻阅了两遍。尹月很随意地打开书,恰至鲁滨逊生活于孤岛上的第十二个年头,那种生活是多么惬意呀。粗略翻看了几页,尹月便合上了书。某些感觉只有在读书时才会有,离开了书,这些感觉似乎就失去了载体,像泡沫一样很快消逝了。
尹月的思绪被生活拉入了现实,一些问题是无法逃避的。很快的,尹月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曾经有着很大的理想,曾经雄心勃勃,曾经满怀希望地步入一个新环境。但不久尹月就发现自己的目标似乎太过宏伟,似乎不大适合自己。他只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盆地之中,四周环围的是高山,头顶上的那片天显得难以触及,那星星更加不易得到。但他仍念着那颗耀眼的星星,于是尽力去攀登。一段时间的努力没有带给尹月多大的安慰,他和理想之间的距离似乎缩减了,但仍是那么遥不可及。望望四周,山外还有青山,一山只比一山高。转视那天空,尹月愈感到它的深邃,它的茫远,那样的令人发怵。于是他渐渐停下了脚步,开始审视自己追寻的过程。就算摘到了那颗星星又能如何,还有下一颗,人生只能被这无穷的星星填满吗?尹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做。他已找不着北,迷失于群山之中。
生活总像一场游戏,其中总会出现一些难以预料却又令人啼笑皆非的游戏规则。一个人如果陷入了生活的旋涡,迷失了方向,他的时间就会在无形中被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的难以越过。承受着心灵苦楚的煎熬,人总觉得锋芒在背,以至于每一小步都如履薄冰。
尹月在迷茫中消沉了下来,转而思考人生的意义。 一个生命的过程就是从生到死的过程,生命的两端是出生和死亡,生命的部分是存活和死掉。一个生命经历了出生和存活,最终走向的定是死亡。死亡是必然的,无可逃避的。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死亡,无论他将存活多久,可见生的本质在于死。如此以来,生活只是生命暂时的寄托,它又能有什么意义呢?无谓的逗留只会使人感到厌倦。既然生活的结局终归是零,那么所有的追求便显得十分可笑,就像一个不懂水性的人掉入了大海却做着无谓的挣扎。
时间在推移,别人的生活在继续,尹月的生活却凝滞了下来。他做起事来总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别人忙忙碌碌的身影,尹月觉得可笑,同时又隐隐感到自己的空虚。一时间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冰窖,四壁滑滑的,怎么也爬不出去,等待的结果也没有人拉他上去,他只好暂时呆在那里。
尹月的思绪游荡回了现实,小屋的灯光仍旧昏暗,天花板依然苍白。大概有些许的风路过,淡紫色的风铃轻轻晃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发出声响。周围一片的沉寂,偶尔几声昆虫的鸣叫惊扰了将至僵硬的空气。一阵困倦忽而袭了过来,尹月随手关了灯。“让明天慢慢地到来吧!”尹月自言自语道。漆黑的屋子继而又被静寂笼罩。
习惯了早起,尹月没有受到睡眠过多的侵扰。睁开眼,即刻又见到了那灰蒙蒙的天花板,一丝沉重的感觉随之而来,却始终没能靠近。往日的此时,尹月会立即跳下那张令人厌倦的床板,步入忙碌的一天。而今,日常的琐碎之事已不再困扰他,床似乎不那么面目可憎了。尹月大睁着眼躺在那里,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小屋,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在那串淡紫色的风铃上。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抚摸着那串风铃,那淡淡的紫色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愈显出它的高贵与典雅,而那梦幻般的色彩中隐隐透出些许的孤寂与忧郁,似乎缺乏一种与生俱来的宁静。
尹月慢慢地穿上鞋子,小心整理了一下房间,而后倒上了一杯水。他那颀长的身躯和削瘦的脸庞与整个屋子显得十分配套,人与房间已达到了完美的统一。端起杯子,尹月缓步到了窗前,他的步速向来很快,只有在这间小屋中,如此轻缓的步履才得以实现。杯中的水轻微地振荡着,此起彼落,上下浮动。天是那样的蓝,那样的高深、广袤,不可触及;蕴藏着无尽的自由,无比的博大。相形之下,一个人更显出他的渺小,他的空虚,他所受到的强烈的束缚;以及他生命的短暂,他度日的碌碌无为。这样明净、爽朗的天空映出了宇宙的渺无边际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望着,望着,忽而有一只鸟儿飞过,它的翅膀扇动着自由的气息,清脆的叫声中透出生活的欢悦。每一天都是可爱的,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许多时候取决于你对待它们的态度。尹月虽有这种想法,可眼前的一切始终可爱不起来,或是这种可爱一晃就不见了。这是为什么呢?尹月摇晃着杯子,啜饮着杯中明净的茶水,水剧烈地晃动着,终于消失殆尽。
不知不觉中,三天已悄然逝去了。时间这东西总是很奇怪,当你希望它慢慢流逝时,它加足了劲;当你想让它疾速奔驰时,那每一分钟却又宛若千年。时间就是这样与人开着玩笑,人似乎始终处于无奈之中,被时间所左右,为生活所牢笼。
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天际,透过玻璃,一缕纤弱的光射在了那串淡紫色的风铃上。暗淡的色调,平静的姿态,风铃完全融入了一个属于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完美。躺在藤椅上,尹月的目光有些缥缈与深邃,穿过风铃,进入了一个遥远的年代,儿时的记忆一下子全在尹月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青青的山,绿绿的水,高大的核桃树,翠绿的核桃,树下的一老一少,略带涩味的核桃仁……一切的一切涌了上来,一切的一切无比美好。伊甸园,理想国,乌托邦,世外桃源……诸如此类的文字已显得苍白无力,再也无法发挥出它们的作用。时间在那美丽的地方凝滞,空间则在此无限地拓展。人与生活的矛盾被彻底阻挡在时空之外,所有的事物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给人以无与伦比的享受。然而人都必然要长大的,在这一过程中,美悄悄地飘落了,留存下来的只是一具镂空的躯体和一丝游荡的灵魂,前者在艰难地担负着难以担负的重压,后者则漠然承受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这样,生命体便被撕裂了,变得忙碌而又无措,压抑却又空虚……渐渐地,笼在天地间的浅红的轻纱褪去了。尹月忧郁的目光缩出了记忆的城堡,伸向那茫远的天际,天边的红云消散了,天也暗了下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尹月轻轻地叹道。人总是在幻想中绝望的,一天又走到了尽头。
吃过晚饭,尹月打开了电视。电视剧他是不会看的,那带给人的只是烟云般的消遣,既浪费时间又浪费感情。尹月偏好的是电影,电影既让人短暂地放松,又给人以思考、想象的空间。正在播放的是法国影片《陌路人》,画面在更替,片中两人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不幸的是他们一生都是如此的无奈,整日不得不做着他们不愿意做的事以维持生计,将生活演绎下去;幸运的是最终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归宿,使生命的风帆抵达了彼岸。“人与生活总是矛盾重重,更多的时候,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在这种矛盾中,人总是受着压抑。一些人不堪如此的压抑,便选择了死——一种不很合适的解决方法来摆脱被生活主宰的状态。难道没有更好的途径吗?也许有,只是尚未发现。”尹月没有心情将这种思绪继续下去,只好让它暂时搁浅。
走到书桌旁,尹月扭亮了台灯,橘黄色的柔和的光弥漫了写字台,风铃的影子也隐隐地靠在了墙上,那样的纤弱、朦胧。尹月拉开了抽屉,里面尽是些散乱琐碎的小物件——尹月全部的记忆。拨开那些可爱的物件,尹月抽出了唯一的一本相册。摊开相册,那一个个情景都历历在目。儿时的尹月十分活泼、调皮,时而学几句大人的言语,时而与邻居的伯伯划拳、行酒令……一切都在时间的推移中改变着,不知何时,这些天性被岁月冲淡;不知何时,他开始变得内向、拘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轻的人终将老去,又终将离开这个世界,岁月是多么无情啊!尹月的目光停留在一张依旧崭新的照片上,画面被永久定格在那里:左侧是尹月,旁边是一个与他同岁的女孩——涵,她留着乌黑的短发,略显削瘦的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相比之下,尹月更显出他的深沉。
那是尹月十岁时的照片,当时的尹月对书籍有着近乎疯狂的痴迷,一有空闲时间就去翻阅,结果家里的两箱藏书被他如饥似渴地啃完。记得他读的第一本书是《西游记》。那时的闲暇时间不少,在游戏中尹月常常失去兴致,无聊、空白的生活使尹月感到厌倦。终于有一天,他从家里翻出了那本破旧的书,略略翻看了几页,便觉得趣味无穷。于是他反复读,一下将那本《西游记》读了十多遍。而后他又陆续找到了《说岳全传》、《三国演义》等,由此尹月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当时的涵虽没有尹月对书的那般痴迷,但对书籍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尹月相比,她虽没有读那么多书,但她更加灵活一些。她总是静下心去思考,读到一些内容,她会联想到与之相关的更多的内容,并考虑着如何去运用。涵的生活总是充满了阳光,她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忧郁,她似乎从没有什么烦恼。对于她,尹月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从小到大,尹月对女孩子的了解几乎是空白,涵是他唯一较熟悉的。尹月的内心深处保留着对涵的一份爱慕,其中更多的是敬慕之情。
一阵轻风吹拂着风铃,风铃微微地摇曳着,墙上那昏暗的影子也随之摆动着,共同发出清脆的声响。淡淡的紫色,梦幻般的颜色;轻柔的声音,茫远的呼唤。一切都已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飞逝的时光冲淡了人们的记忆,岁月的风尘掩住了走过的路径。人总是在生活中钝化,变得麻木,变得空虚,变得无聊,变得茫然。生活总是这样的无情,人总是这样的无助。昏昏沉沉中,尹月进入了梦境。满天的繁星,空旷的原野,繁华的城市,孤寂的小屋,忧郁的人。一切似乎统一在一起,却又好像不那么和谐、自然。
清晨的阳光挠动着尹月的眼皮,睁开眼,一看表,已是八点多钟,困倦仍死死地缠在身上。这么睡下去也不是办法,尹月随手拿起了一本书,倚着枕头翻看了起来。阿城的《棋王》看起来很有趣;尹月不仅联想到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两个同样聪明绝顶的人,一个遭受着生命的压抑,一个保留着永恒的精神创伤。生命在他们身上绽出了奇异的光彩,生活却使这光彩蒙上了一层阴影。卓越与超群,有时恰恰意味着不幸。唉,人总是这样,生活总是这样。尹月没有再看下去,缓缓合上了书。
二
灿烂的阳光落在淡紫色的风铃上,风铃闪动着耀眼的光彩,透出鲜活的生命力,那梦幻般的颜色愈显出它的缥缈。一切似乎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那柔美的色调,惹人的光与影,它们融合在一起,构筑出完美与和谐。周围的空气愈显得平和、宁静。尹月的心弦被轻轻地拨动着,跳出些许明快的音符。小屋灰蒙蒙的色调好像褪去了不少。时间仍在以一贯的方式流逝。
呆在家里太久,尹月感到了些微的郁闷。不远处便是田野,于是尹月扣上了房门。户外的空气的确很清新,没有羁绊,没有束缚,没有压迫,没有争斗弥漫着自由的气息,那样的和悦、安详。窄窄的小路延伸到了矮矮的土坡。小路不太平坦,也不很直,略有起伏蜿蜒。小小的石子静静躺在路面上,方的,圆的,扁的,条形的,块状的……泥塑的路免不了许多坑坑洼洼,细细的草便在路旁安了家,试图掩盖那坎坷的路面。可惜它们是那样的纤弱,摇曳在微风中,颤抖在阳光下。走在路上,尹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忽而又觉得一直都在走这样的路。
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一个个的过客,一年又一年。人走着走着,什么东西似乎已丢在了身后,人们却毫不觉察,任凭它永久地留在那里,默默地与野草为伴。路,仍在延续。
尹月踏上了土坡,放眼望去,天地竟是如此的开阔。天空,不染一尘的明净;大地,无边无际的旷远。二者延伸到了极至,最终融为了一体。天地是那样的庄重、肃穆。人,已是那样的渺小,和其他生物一起,融入了无限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整个地球又和其他星体一起,融入了浩瀚的宇宙。一切似乎已静止,有好像在疾速地运行;一切正在消亡,却又开始着新生。一切的一切融为了一体,一切的一切却又散成万端。看似无规则的运行实则规整有序,统一的整体便构筑在这样的情形中。
生命,从一个远古的时代扬起了风帆,驶到了现在,驶向着未来。相形之下,一个生命体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而从本质上看,每个生命体都是一个宇宙,一个运转的体系,一个独立的体系。人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不再那么伟大而已。人的体系与其他生物的体系没有太多的差异,不过人多了一些丰富的情感和活跃的思想。所有的体系都在运行中,出现和消亡是它们共有的两端。所有体系从出现时便注定要走向灭亡,消亡之后又产生新的体系。生与死便成了宇宙中永恒的问题,一个永远无法逃避的问题。抛开所有体系的运行过程,便剩下了孤零零的“出现”和“消亡”,在这一点上,所有体系是等同的,那么它们各自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尹月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天空,他开始回顾自己思考的过程,为什么钻入了一条死胡同,问题出在什么环节呢?
苍穹依旧广袤,笼着一层灰蒙蒙的色调。太阳像娇羞的少女,躲进了云层里,不能透射出一丝明亮的光。时间似乎已凝滞,却又在不知不觉中飞快地流逝。寂寥的天空忽而闪过一群鸟的影子,凝滞的空气终于被扇动了。
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尹月忽而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直盯着结果。终结,总是遮挡着人们的视线。人们往往过于看重结果,却忽略了整个过程。这样以来,最壮丽的景色便被舍弃了。走在生命的道路上,人们总是盯着正前方,眺望那若隐若现的目的地;对“路”边的鸟语花香、草尖柳梢、莺歌燕舞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于是“路”变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艰难。空气逐渐稀薄,花逐渐凋零,鸟的鸣叫逐渐嘶哑,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路”仍在伸展,终于到了它的尽头,却是一潭死水——生命的终结。人们开始诅咒死亡,诅咒生活,开始回忆那亮丽的风景,开始回顾自己经过的漫长、曲折的路。幸福与苦难本应成为闪烁的明星,悬挂在生命的天空,让人久久地凝望。然而人们的记忆却是如此的苍白,以至于昏花的眼睛寻不到半点亮丽的星光。在黑暗中,生活竟是如此的索然无味。一年年的秋风吹散了人们的激情,飘去了人们的天性;春雨似乎转瞬即逝,来不及滋润人们龟裂的心灵土地。在萧条中,人们变得空虚、冷漠、麻木,被生活玩弄于股掌之中,昏昏沉沉地行走在“路”上。“路”就这样结束了,生活就这样逃逸了,留下的只是无助的人们,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近,却无可奈何,最终满怀着虚度光阴的遗憾被死水淹没,长埋于地下。
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仿佛要从土地中攫取什么似的。整个世界是如此的静,静得让人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世界仿佛正在被什么东西填满,人的思想游走在无与有、死与生的边线。
与过程相比,结果总是十分地诱人。人的目光总是放在结果上,如此便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功利圈,于是便感觉到生活的敷衍,活着的困倦。将结果推广到最大限度,便是生命的结果——死亡。如果仅有出生、死亡两个端点,那么生又有何意义,死又有何意义,生命体的存在又有何意义?而它们是不可能毫无意义的,如此便需要从一个合适的新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只有将重点放在过程上,一切问题才会得以解决。
过程使得生命体各不相同,丰富多采,具有了各自存在的意义: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并产生着相互作用。“轨道”的不同使生命体有了相对独立性,以其特有的方式运行,这是保持恒定,可以预测的;相互间的作用则把各生命体联系在一起,使之构成一个系统。针对人而言,便是人类社会。类似于单个分子之于空气,每个人在社会中所遭遇的事都是随机的,虽然在小范围内可以预测,但要想完全地预测却是不可能的。所有生命体所构成的系统也是这样。生命体运行方式的规律性和其运行轨迹的不确定性共同构成了生命体存活的意义:生命体既具有生命的共性,即一切生命体在本质上是平等的,他们都有存活的权利及为生存而奔波的权利;同时生命体都可以张显自己的个性,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故而每个生命体都是一个宇宙,每个生命体都有自己的宇宙。
生命的整体给予单个生命体延续下去的条件,使单个生命体的存活得以实现。生命的个体组成了整体,而每个个体又依赖着整体。虽然生命体在本质上是等同的,但其表现形式有着诸多的差异,这些差异决定了他们在整体中的位置。由此引发了优胜劣汰、弱肉强食。这种生存法则的确剥夺了一些生命体存在的权利,对他们而言是十分残酷的。这在狭义上与生命体的平等性是背道而驰的,而就广义而言,生命的整体只能依靠这种方式才能延续下去,才能不断进化、发展,不至于倒退、消亡。于是每个生命体处于十分矛盾的境地,既应该在“路”上行走,又需要成为“铺路石”。生命的整体总是趋向于和谐,试图使所有的生命体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正是这种试图产生了个体与整体的矛盾,而实质上,二者是统一的。每个个体的生命区间都是有限的,相对而言,整体的延续则是无限的。有限性使得生命的个体有了存活的目的,因而有了存活的意义;整体的持续性则使生命得以进化、完善,不断为个体的存在创造着适宜的环境,从而使生命充满了活力。
生命的个体与个体间的关系是无法忽略的,如何看待其他生命体也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则决定了人与其他生物间的关系,进而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阳光早已温和下来,再没有那样灼人了。天空是那样的苍郁、茫远,随着太阳的光线伸展,直到人视野的极限。云朵也逐渐暗淡,失去了华美的光圈。一切都已平静,开始变得明晰、浅显。
生命的个体都以独特的方式运转,但他所依赖的是他周围的其他个体。换而言之,个体依赖个体间的相互关系而存活下去。生命以不同形式展现出来,个体之间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从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关系。以一个个体为中心,他须要从弱于他的个体获得物质和能量来维持自身的存活,而强于他的个体又须要从他身上获得必需之物,他的同类既要与他合作又要同他竞争,这便是一个生命体同整体间最基本的关系。这些关系交互错杂,使个体处于一个密集的关系网中。由于生命本质上的平等性,每个生命体都应尊重其他的生命体,然而每个个体都不可避免的要毁灭其他一些个体以维持生存,二者又构成了一个矛盾。这个矛盾是无法消除的,但可以得到缓和。那么每个生命体所应做的便是仅获取满足自身正常所需的物质和能量,不肆意去毁灭生灵,破坏整个系统的固有关系。只有实现了这种运行模式,生命的整体才会始终处于和谐的状态,生命才会扬帆前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天空。树木、小草像披上了粉红色的轻纱,和原有的嫩绿重叠起来,更显得轻柔。大地则被铺上了一层地毯,原本厚重的色调更显得细腻。那是一种单纯的颜色,透彻的颜色,完美的颜色;空气中游荡着的阴霾的分子便消失在它的普照之下,辉光之中。
时间确实不早了,尹月感到些许的困倦,便又踏上了小路。
三
也许有微风拂过,风铃轻轻地摇摆着,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摇曳的丰姿约略可以分辨得出。
又躺在了床上,尹月看到的仍是那天花板。它永远都束缚着一个人探求的视线,追寻的目光,然而人的思想却不会为之局限,人的心灵可以轻而易举地越过它。屋外,深蓝色的天空,漫天的星斗,永远是那样的茫茫无边、变幻莫测,带给人的是深沉的思考与无尽的遐想。天花板、墙壁、床,都静静地消失了,只有那串淡紫色的风铃在那里飘荡,时而发出清脆的声响。尹月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独特的世界之中,尘世的一切都已不见,历史在这里展开了画卷,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亢奋,时而低迷;时间的河流在幻境中飞快地流淌着……
东方微微泛白,尹月已没有了倦意,忽而萌生出一种去看日出的冲动。
河边杨柳成行,漫步在林荫间,隐隐可以听到它们抽出新芽的声音。水雾慢慢地游荡开来,打湿了柳梢,打湿了近岸的水草,打湿了人的心。水静静地流淌,偶尔划过岸边的碎石,激起叮咚的声响。
水,也许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它以多种姿态存在于这个星球上:如大海的宽广无边,如湖泊的澄澈宁静,如冰山的深藏不露,如云雾的空灵轻盈,如雨雪的来去自如。水,气势吞吐,孕育万物,却默默无闻,送往迎来,吐故纳新。那呆滞之下透露着灵动,柔弱之中包孕着刚强,平静之下隐藏着激越,无声无息中昭示着惊天动地。
年华似水,悄然流逝;生命亦如水,韧而刚劲。每个人正是一滴水,生活是组成它的一个个水分子,诸多的水滴则构成了社会。一滴水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幻化成云雾,凝结成冰晶;渗入土地,飘上天空……而组成它的水分子却一如既往。同样,生命的过程可以暗淡无光,可以光彩照人;可以静如春水,可以动如山洪。而生命的组成成分——生活却自始至终的平静。正如落笔去画一条线,可曲可直,可方可圆;而实质上,它们都是由无数个点组成的。平静的生活在一天天的些微变化中创造了各不相同却独具妙趣的人生,生命归根到底要落在生活上,生活正是生命的落点。生活中需要的不是力拔山兮的气概,而是穿针引线的细致与耐心。生命需要的是担负与承受,生活需要的则是品味与享受。再大的风浪,再大的困难都可以在微笑中灰飞烟灭,而生命所难以承受的是飘若无物之轻,体现在生活上便是空虚。人所应做的正是将生活变得充实,从而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
旭日的华光铺平了水面,水与天连成了一线。望着那金灿灿的阳光,尹月愈觉得坦然,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那串淡紫色的风铃,金色的阳光与那淡淡的紫色交融于一体;在微风中,风铃轻盈地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尹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