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阳光依旧灿烂,涂满那个阳台外班驳的墙壁,一号楼四单元三层东户。好久没有去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铜制的钥匙已被磨去原有的光泽,插进那个黑洞洞的小孔,向右拧两圈,轻轻一推,门开了……还好,不算费劲。由于很久没人住了,满屋子是积淀的灰尘,拉开客厅的蓝色窗帘,我看到许多尘埃在射进窗子的阳光中舞蹈……伸手扇了扇飘到我眼前的颗粒,忽然想起“尘埃终会落定”之类的说法,感觉心里怪怪的,便放下了手。
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收拾旧物的。
客厅的地板夹缝间积满了灰尘,门口的几块也已微微跷起;时间长了,再好的东西也会失去原样吧?我从门框旁的角落里扫出一只黑壳小虫的尸体:棕色的肚皮朝着天,六条细细的腿蜷到了一起……尽是因为许久无人打理的缘故。
几年前,我会坐在这里光亮的地板上看电视,身旁总会有一杯加了糖的红茶,浓浓的,不温不火,准备得恰是时候。他说:“小囡胃不好,红茶暖胃。”我喜欢离电视很近去看,甚至有去观察演员眼角细碎纹络的“怪僻”,每当这时,他总会警告我不要那样,对眼睛不好。而我,则笑嘻嘻的点点头,喝下一口苦中带甜的茶水,“乖乖”地做到沙发上去看,等他一走远,又悄悄坐回原位。他发现后,无奈的笑笑,只得重复一遍“警告”。如此往复,像在游戏。我喜欢这么样一种游戏。
“这电视都十几岁了,是托朋友在日本买的……比你还大三年六个月呢!”他在擦拭这台“老古董”的时候总是这样说,记着电视机“入驻”的日子,更记着我的生日。我忍不住接通了电源,打开开关——全是闪烁的雪花点。“没人住,闭路关了。”姑姑回头看看我,“去把那个台子擦一下吧。”
听说这台子是奶奶的母亲传下来的嫁妆,高档的红木家具,精致的造型,可惜经不住北方的干旱,已生了裂纹。台子下面有些细细的柱子,有的被铁丝缠了好几圈——那是我的“杰作”……彼时五岁,常来这里,总爱往台子下面钻,在里面来回地爬着玩。如此细的木柱哪里经得住折腾?只听“喀嚓”一声,一整排柱子都撞断了!因为害怕挨骂,我捂着额头上的红包,独自躲在墙角抹眼泪。他看到后,只是笑笑,然后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拭掉我的泪痕:“没关系,不要紧……修修就好了……听话,不哭了……”可我还是害怕:“爸爸会打烂我的屁股的!”“那我就打他!”这总算让我放了心。看到我笑了,他脸上的皱纹竟也舒展开来。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都是些琐屑的过往,用着温暖而熟悉的上海方言。
后来,那些断裂处全用铁丝缠上了,显得极不协调。这也是唯一的补救办法了——好好的东西就这样被我弄坏了,我却未曾听到丝毫的责备……
我心不在焉的擦着台子,猛然发现窗台上还挂着那个香包!我用卫生纸擦掉表面的灰尘,然后握在手中,直到它变形、彩线脱落——这是我九岁时做的,劳动课作业,幼稚的东西,粗制的手工,可他却当宝贝一样端赏,据说每日不忘吹去落到它上面的浮尘。现在,留着它还有用吗?
似是早已忘记此行的目的了,却只在不断寻找我留下的痕迹,然后拭去灰尘……可这痕迹太多。记忆就在不经意间悄然盛开,而又错落不堪——
想起每年春节时,他总会提前一个月买好肉和菜,存到冰箱里面,然后盼着除夕夜早点来。儿女们总是姗姗来迟,冰箱里的菜早已失去水分、干瘪下来。突然想起当儿女们埋怨这无味的蔬菜时,他黯淡下去的双眼,那种浑浊让我颤抖……
想起幼时的我假日里一回到这里,刚进大院就定会看到阳台上那个苍老的身影,远远地向我招手,我蹦着跳着也招手应答,冲向三层那个早已为我打开的门。“我就知道,小囡会来。就在阳台上等着……”小时侯奇怪他为什么每次都这么说,现在想想,一定是每天都在等,无奈,等来的却是伴随着我一天天长大,而回去的次数一年年减少。
想起那不知热过多少次的糖醋排骨,只为这一次的品尝而早早就准备了。可谁还会想起菜市场中,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提着篮子,找寻着孙女的最爱?又想起每次临走时,那个阳台上的身影在黄昏中向楼下的我挥手告别。他究竟在阳台上待到多久,我不得而知,直到我乘坐的公车再次经过这幢楼时,那熟悉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另一边的阳台之上,怕是满眼都是渴盼的目光吧?
想起……又想起……想起这此此彼彼,蓦地感到记忆的闸门打开后,那一泻千里的冲击,里面夹杂着沙石,划过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隐隐作痛……
禁不住去摩挲那古老的时钟,但我已感觉不到些许的温度。指针,早已静止。再没有人在每天太阳落山时分为它上弦了。我打开后面的盖子,将中间的那个凸起的金属条用力拧了几圈——指针迈开沉重的步子,“当……当……”这烂熟的声音,撞击着我的鼓膜,刺进了我的心。窗外,已是如血的残阳,晕染着天边的伤口。
声音,色彩,旧物……熟悉的味道,陌生的感觉。
今后,再没有人来打理这间旧屋子了。在这里,没有人再来反复擦拭地板,没有人再微笑着“警告”我离远点看电视,没有人再来安慰闯祸的我,没有人再端赏我稚嫩的作品,没有人来调试这钟表,没有人再……在这里,没有了的就再也没有了,所有的旧物都将永远成为旧物了,因为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也许,老屋会很快被租出去,一切之于一切,都将坠入万劫不复。
既然睡了,那就安心地睡吧。可那没有呼吸的睡眠是不是该叫作“离开”呢?
他是走了,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八十二年,匆匆又匆匆,好辛苦。太阳缓缓地爬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模糊了他的背影……
我记得,是二零零一年的十二月三日。雪后的城市甚是清冷。呼啸而至的救护车,是难赛过生命列车滑向悬崖边的速度的。
一场怀念一场悲。记忆悄悄地开,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刹那的芳华罢了。面对那冷冰冰的照片,一声“爷爷”罢了,仅剩余音幽幽的回旋在空荡荡之中,刹那间盛开的芳华,如同毒液,浸润了记忆的伤口斑斑。
“走吧!不早了。”姑姑站在门口唤我。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涂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