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北佬

我们联想北方时,总是难忘那一望无垠的黄土地,难忘颀长直立的白杨,如烈焰的红高梁;想到江南时,总不免联想到小桥亭榭,渔歌唱晚,荷香十里。其实,又何止这些呢?每当我们远离一些我们曾生活有过的地方,总有那些特别的记忆和某个地方一同唤醒,成为永恒的回忆。

三里铺是我的故乡,它离县城很远,并无山峦,但是,小河小沟星罗密布,再就是水田,当然还有袅袅炊烟的农家。

我的儿时的所有记忆都留在三里铺,那些无邪快活的日子。

最爱夏日跟着小姐姐去田间为大舅舅送午饭。农忙时节,田里最繁忙,家中的男人们卷着高高的裤腿在田埂上挑着担子,很沉沉的挑担,一走一闪,一走一闪,担子里的稻子也随着节奏上下晃动,女人们多在白水的田间弯着背割着金黄的稻,也卷着裤腿,她们一把一把地将稻麻利地捆好,堆上担子,又埋头挥起月牙形的镰刀。孩子当然也是这田头不可少的风景,大点的可以在田里充个劳力,小点的就帮着送茶担水。“农家六月人倍忙”,真是一派热闹景象。胖胖的小姐姐能干地提着饭盆和碗筷在前头稳稳地走着,我抱着一个瓷水壶跟着后面,我真希望能够到田里去,每次伸脚下去时,总是有一个块头很大的伯伯扯着嗓子吓我:“田里有蚂蝗,专门吃你的血!”然后,他就开始“哈哈”地怪笑几声,笑得像咳嗽样,从此我不太喜欢这个爱捉弄孩子的伯伯。

农忙之后就是晒谷子,家家庭园里都是澄黄澄黄的一片,连车路上,大堤上都染成金黄金黄的了。大人们忙着在庭园里翻晒谷子,我们这些孩子除了防着鸟鸡的啄食,还有一件可以做值得骄傲的事情——拾稻穗。

有一次,我和队里的小伙伴们一块田一块田地拾稻穗,我们想想着自家的小鸡是怎么争抢着这些并不丰盈的稻粒儿,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大吼,“你们怎跑到这儿来了!”当时,伙伴们吓得都丢了稻穗逃跑,我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跑,却舍不得扔那一大把稻穗,那人追赶来,最终我被他逮着了。他一把把我的稻穗抢了过去,大声地责问我怎么到了别的队里来“偷”稻穗,我才明白自己竟然是跑过地界了,我知道这下惹大祸了,我于是大声地哭喊“外婆”。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呵问“怎么欺侮一个小孩!”然后,泪眼模糊里我看到一个戴着草帽的大汉挑着很大一担谷向前边走来,担子一闪一闪地,到面前了也不放一下箩筐就扯着大噪门说:“这是六队万婆婆的外甥女。”大约外婆的好人缘吧,那人唠叨了几句就放了我,我就跟着大汉回家,我只见他宽宽的身背儿,头发像乱葱,腿上尽是泥,腰里拴着一根粗布,一条青布的短裤结着许多的补丁,还听到不断地“咳咳”的笑声……

从此后,我心里将他当恩人一样,我才开始关心起他的事来。听外婆说,他很早就死了父母,到处流浪,大约二十岁时,他出现在了队里。看到谁家有活干他就争着干,只求吃一碗,晚上也只在别人的檐前一睡,也不捣扰别人。因他手脚儿勤快,便这家请那家求的,渐渐地跟队里的人都熟了。正巧队里的刘妈的独生女儿要找个上门女婿,不知何因总没有寻到合适,这下可喜得托了人将这个汉子“娶”到了家里,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子,从此,他的女人就是队里最幸福的女人,从没有到田里忙过,刘妈再也不用为田里的活计发愁了。

“人心是最贪的……”外婆提到这个汉子时,总是有些为他遗憾。

原来这个汉子力气大,田里是个好把式,犁田用牛,别人要二个人,他一个人就行了,二百的担子他挑起来行走如飞,田里园里,他都拾弄得比别家的好。可是,饭量也是惊人,一个人赛得三四个人的。 “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好” 这刘妈就开始嫌弃他,逢人只说他饭量大,他家的孩子吃多了她就大声地呵骂:“又是一个高北佬!”因他姓高,而本村人习惯上将那些做事有些愚钝的人叫着“北佬”,所以,汉子也就有了这个诨名。

后来,名字传开去,人们已不知他的真名。每当谁家的孩子饭量大的,长辈也拿“高北佬”这个名儿笑话他,于是,“高北佬”渐渐地从一个人的专名倒变成了大家公用的一个词汇,而且内容不断地被丰富。

我到读书的时候就去了县城,每次再回到三里铺外婆家时,常常听到一些年轻地母亲在哄孩子睡觉时吓孩子说“再不睡,高北佬来了!”有时两孩子在场院里玩摔跤,力气大的一方也常常被人赞道----“好一个高北佬”。

后来我大嫂子得孩子,在老屋里生的,孩子刚落地喊出第一声,竟被高北佬听到了,他在竹篱外就兴奋地说:“弟媳生了,弟媳生了,恭喜恭喜啊----”跑到我外婆面前就要讨喜酒吃,高兴得我外婆真就马上打了八个鸡蛋给他吃,至今我们还常笑话大嫂的孩子食量大是因高北佬接的“喜”。

高北佬渐渐地老了,体力活却从没有减少,园里田里依旧是一把手,只是,他的女人天生有些体弱,又不太会养孩子,虽生了三四个,倒只一个最小的女儿长成人,因此,他对女儿是百依百顺,人虽生得牛高马大的,在女儿面前却比绵羊还温和,从不放重声音说话,女儿都十岁了,还有时让她坐在自己的背头玩。

等我工作后,我的大舅舅一家也将屋搬出了六队,因此就不能常常见到他。只有一回在三一九的国道上,我与母亲在三里铺赶车时,迎面一个胡茬不修的老人背着一个布袋,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烟杆,赶着一头壮实的公猪过马路,当他无意回头时,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高北佬”。他的反应很缓慢,眼睛不好使了,到了面前才识出我们,依旧是“咳咳”笑几声,也不似先前宏量的声调。

“高北佬老了。”母亲语气里有着很多的感伤。

高北佬辛苦了一生,可没有想到,七十岁的他还在为自己下一餐的饭食奔劳。

“他女儿呢?”

“也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可是,这女婿是个不争气的人,田里园里又一样都不行,女儿本就不能干,骄生惯养,从不知体恤她爹,到头来,一家人还得高北佬养着。可是岁数不饶人,田里地头动不了时,女婿女儿就厌烦他,有时还打骂他,干脆不给他吃的。唉,多壮实的汉子现在……”母亲也不忍心再讲下去。

夕阳染着七月金黄的田间,疏林已有了暮烟,农家又是炊烟袅袅。高北佬背着打着补丁地布袋,佝偻着宽宽的背,挥着破竹竿赶着那头肥实的猪穿过马路,蹒跚地走到对面的土堤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高北佬,后来再回到三里铺,也只是听到孩子大人们无意中用“高北佬”来戏笑对方,终是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已长眠在这块土地上,无笑也无泪。

本文来自中华语文网学生博客,作者刘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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